人烟深处的斯皮纳龙格散文
以为“手机有电,钱包里有钱,车子有油”就可以畅行天下,可是到了那里却茫然不知前往何处,再三询问他人,依然无法给予一个确切的地址,百度导航、高德导航、北斗导航全都沦为废物,只能停下来等待他人的引领。
坐上别人的车,才体会到引领人的体贴。按照我的开车技术,我无论如何不敢开上这条路的。
我的车就停在公路边上,然后搭车拐上一条小路。这条小路只能通行一辆小轿车,且要驾驶技术过硬,因为持续几天下雨,路肩两侧的水几乎要漫上小路。司机说,这条路很少有女性开车过来,这话倒也不是性别歧视。确实,看着两边茫茫的水域,我心里直发毛,可别把车开水里去。
到最后车子实在无法前行了,就下车步行。上了一个陡坡,站到一座破败的桥上,低洼处的一处建筑一览无遗。这处敬老院远远看去很安静,我不禁在心里叫了一声好。这样的敬老院才符合“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遁世、修炼的隐士生活。
我是跟随一个义工组织来敬老院做义工慰问老人的,初来乍到,不知道具体该做些什么,就跟在人屁股后头,看人家干什么,我也跟着干什么。一帮人在厨房做菜,一帮人去分发面包和牛奶。做菜我做不来,我就跟着人去发面包去,其实也有点图新鲜的意思。一圈下来,我觉得不对劲了,我仔仔细细观察了一下,这处建筑前后两进院落,房子都显得有些年头了,高高的围墙,高高的栅栏,四面环水,只有来时的一条几乎称不上小路,只是一条田埂通向外面,最近的人家恐怕也在两三里开外。远观时与世无争的印象荡然无存,这是因为冬天了吗?
因为没有熟识的人,我只是心存疑惑。
厨房已经做好了菜,我也跟着人分发菜肴。碗上写着5号,我端着菜肴一间屋子一间屋子找过去,每间屋子门上都有姓名及号码,还有很多间屋子门上什么都没有,我觉得奇怪,5号屋子的老太太皮肤黝黑,脸上皱纹叠皱纹,看上去一百多岁了。她双目失明,手指似乎萎缩了,皱皱巴巴的,只有两个肉团似的手,脑袋耷拉在破棉衣中,坐在床沿边打瞌睡,我大声叫着:“奶奶,菜给您送来了!”老人耳背没有反应,我就又问了好几遍,下意识地不敢靠前,义工组织的前辈说,这老奶奶需要喂食。似乎看出了我的犹豫,前辈接过了饭碗。惭愧,我还不是合格的义工。从其他义工那里得知老奶奶今年九十八,几个姐妹都在四十多岁的时候就去世了,就她长寿,活个一百岁不成问题,老人的乐观可见一斑。因为眼盲手残,平时都是靠别人喂食才得以生存下来。
这里没有厨师,没有医生,没有护理员,没有任何工作人员,这是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答案。这处两进院落一二十个屋子,如今仅住了七个人,且都是七十以上的老人,在这四面环水的地方,远离人群的地方自生自灭。这不是敬老院!
回家后我才首次想起今天去的地方叫“麻风村”,我没在意过这个地名,想当然地以为这只是个历史遗留的地名,跟麻风这种病没有任何牵连。比如我们村叫“木梳湾”,但我们村不出产木梳,也没有谁家做木梳生意;比如旁边的村落叫“和尚浜”,也是跟别的村落无二致,没有一人出家当和尚。我以为我去的只是设在麻风村中的一个敬老院,这些乡村俗名,在地图不可能找到,但是总有个学名让你可以通过设备找到,哪怕是一个标好门牌的建筑也同样不难找到,而这个地方却只能通过最原始的手段——让人引路才能找到。我这才开始意识到这个村落名恐怕不单单是历史遗留名这么简单。
离我们这一代人有些遥远,也很陌生,仅仅知道这是一种传染病。最初知道是在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这本小说里,但不是主要情节,仅仅一带而过。详细了解这个病症是在英国作家维多利亚·希斯洛普的小说《岛》。
斯皮纳龙格,一座四面环水的孤岛,一个令布拉卡、爱琴海甚至整个欧洲谈虎色变的禁地,一处隔离区。查阅历史后我才明白,当那些得了的人被当做牲口一样捆绑着送到斯皮纳龙格岛上时,没有人真正把这些人当人看。希特勒时期纳粹甚至用机枪扫射,用火烧。人不是人,只是一种病菌,被隔离,被灭绝。我今天到访的没有门牌四面环水的孤岛就是一个斯皮纳龙格,是一座囚禁人的监狱,每一间狱所标着一个号码,没有号码的即是人去屋空的所在,只是他们的去处没有第二选择。
“皮肉上长有麻风的,他是人,他是不洁净的,牧师将定他为完全不洁净。得的人,他的衣服要撕裂,头发也要剃光,蒙着上唇,喊叫说:‘不洁净了!不洁净了!’”
——《利未纪》
这是遭上帝唾弃的人,我首次在这书中体会到这病症给人们带来的痛苦,不仅是肉体,更是精神上的,甚至是毁灭性的'灾难,殃及几代人。书中所描述的人的外貌与今天所见的老人们有几分相似。
原来我今天所看到的都是曾经的人,我恍然大悟,菌虽已被消除,可是菌引起的畸残却伴随他们一生。
一脚跨进8号房老奶奶的屋子,如果不是有旁人一同进入,我只怕会本能地逃出来。老奶奶整个下唇极力往下翻,红红的,与她黝黑的面容很不相称,就像是往外突出的长长的舌头,这是一跨进屋的人首先看到的恐怖情形。她半卧在床上,盖着破旧的棉被,整张脸皱纹满布,没有眉毛,眯缝的眼混沌迷蒙,目力极弱,完全凭声音判断来人,称所有进屋的人为领导。“感谢领导又来看我们”、“上次领导带来的米很好吃”。思维清晰,语言分明。我慢慢地放下提着的心,看着前辈们自如地与奶奶交谈,我再次感到惭愧。
3号房的爷爷一直跟着我们一间房一间房地探访,跟熟识的义工热烈交谈着,算是比较健康的人,可我依然跟他保持着距离。没有眉毛的脸,外突的浑浊的眼珠,萎缩成两个肉球的手,听说还有一条义肢,这些都让我本能地保持着距离。
唯有2号房的爷爷从外貌上看跟邻家爷爷没有区别,且一脸慈祥,屋子里散发着米饭的香味。爷爷正在做午饭,吃过午饭他要回家去,家里还有侄儿侄女。
2号房的爷爷回家了,可他只是作为客人回家跟亲戚聚聚,他的家在很多年前就不存在了,他最后还是要回到这个孤岛孤老终生,没有人给他安排一个完美的结局。
这个所在因为我们的到来而显示出一丝生命的活力,能起来的老人都或坐或躺着跟我们说说话拉拉家常,可是我们走后呢?这些早已年过古稀的老人,睁眼一天开始,闭眼一天结束,数着日子,在这个被人遗忘的角落过着被人遗忘的岁月,他们何辜?
翻遍网络,问讯当地的老人,方知这个所在完全是人为的。院墙四周的河是人工开采的,相当于护城河,当然不是护城里的人,是防止城里的人外逃。当年席卷全球的让人谈虎色变,仅在中国建国初期能统计到的人超过五十万,而1953年第一次人口普查是6亿左右。这个比例是相当惊人的。因此各个地方都有麻风村,也都在原始森林等人烟不至的地方,为世人所不容。这些人即使痊愈后也因异于常人的面貌饱受歧视,难以回归社会,所以大多数老人仍旧住在麻风村中直至终老。这些人为的斯皮纳龙格成为了禁锢人的监狱,健康人以牺牲他们的人生来换取自己的人生。
离开麻风村,原路返回至公路,路口即是公交站台,公交车缓缓停下,有人下车,有人上车,而后一路往前驶去,红尘滚滚。看看四周,高楼林立,盛世繁华,实在很难想象在这繁嚣的背后还有这样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那里有一小群人,一小群老人,无儿无女,为繁华盛世所抛弃,在人烟深处的斯皮纳龙格无声无息、苟延残喘,直至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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