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相关推荐
烟火人生光影散文
一
要和乡村说再见了。
七三年,草长莺飞的季节,望着空中咕咕飞舞的风筝,心思早被拉扯到了久违的城市。
三年前受父亲牵连,我和母亲离开城市到乡村插队落户,临行前和邻居泪洒街头。交通工具一样,坐着父亲工厂的卡车连同家当,只是再次搬运家具,原本结实的木制框架,已经散架裂开了嘴,好像苟延残喘的老者,再也经不起岁月的折腾。我们就像一只陀螺,随着来自外力的巨大惯性,从乡村兜了一圈又折回原地一一城市。
工厂在北工房家属院给盖了三间房子,宽敞明亮的空间足以释放了父亲所有的委屈。
院里十几户人家,父亲凭着参加过淮海战役的经历,受到街坊邻居的吹捧,街道主任让他给居民讲战争故事。仲夏的夜晚,居民们准时拿着马扎,围坐在街道主任给父亲准备的三屉桌前。昏暗的灯光下,邻居们拿着蒲扇不停地驱赶一厢情愿亲近他们的蚊子,它们如饥似渴地伺机喝他们的血。灯光下,还有赴汤蹈火的蛾子。换做往日,盘旋在昏暗的灯光下的蝲蝲蛄,会成为孩子们追逐的目标,成了他们瓶子里咕咕蠕动的战利品;可如今,他们的耳朵交给了父亲,情愿被他灌满炮火硝烟的战斗故事。
父亲从属于炮火连天的时代,只要和战争有关,他便整个人亢奋。故事结束,若是大伙还不过瘾,他便亮出看家的本领一一字正腔圆地清唱京剧《智取威虎山》中杨子荣的唱段,无疑还是战争段子。父亲成了家属院的名人,进家属院,小孩子们便登鼻子上脸,满院炸响稚嫩的童声,大有刺破人的耳膜的阵势。父亲用夹杂着东北口音的山东话呵斥:瘪犊子们,快给俺滚。可父亲是一棵任他们爬上爬下的大树,他们有的拽着父亲的胳膊,有的抱着他的后腰荡秋千。无奈,父亲拖着战争留下的伤腿,一屁股坐在院子里的石头上,孩子们便一窝蜂地围坐在地上。夕阳下,他们的脸上洒满橘色的落日,父亲的手不停地比划着,孩子们的眼睛盯着他古铜色的脸,顽皮、好动的孩子们瞬间安静如猫,听他绘声绘色地讲战火纷飞的故事。望着眼睛瞪得溜圆,青筋暴突的父亲,我终于明白,父亲不会满意我这个毫无斗志的听众。因为,比起战斗故事,我更喜欢在白雪公主与小矮人的幻梦中游离。小子们唤起了他曾经的激情,父亲给他们百般的柔情。夕阳落山,天落下了墨色的幕布,父亲才借口吃晚饭离开。孩子们只得撅着嘴离开,但临走有条件:叔,明天接着讲。
大院里一户姓张,在我家对面,男主人比父亲大几岁,我叫他张伯。他走路拉着架势背着手,像检阅官般正式。他长着两道垂下的长眉毛,一双刁钻的鹰眼,总能发现你的软肋,随时发起进攻。他见小孩们在院子里疯跑,便立正站住,嘴里发出切切的声音。孩子们用大过他几倍的喊声,无视了他的强烈反应。他摇着头,嘴里切切地离开。解放前,他是开滦矿务局的员司,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对下属很严厉。他老伴经常和母亲絮叨,骂他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有次,他把一堆工作服和脏衣服扔到老伴跟前,扭头提着皮箱出差去外地。天很热,脏衣服散发着酸臭味道,让张大妈心里窝火,见他出去顺口骂道:混蛋玩意,真把我当保姆了,和你娘一个德行!谁想,他竟然开门进屋。老伴吓得连连说:哎呀,我这偷着骂你几句,你咋回来了?原来是回来拿东西。大妈伺候他一辈子不敢当面抱怨,她和母亲说这事却眉飞色舞。我不觉得好笑,心里发憷,害怕那道凛冽的寒光,见他老远躲着。或许,我一副豆芽菜的身材,让个性十足的张伯怜惜,眼里是怜爱。
张伯和院里的男人很少沟通,唯独和父亲有话说。院里人都纳闷:父亲出身贫寒,几岁成了孤儿去了部队,在部队学了点文化。张伯是天津大户人家,娇生惯养,专科学校毕业。两个境遇完全不同的人竟然有话题。其实,邻居不知,他们在人生历程里都经历过风风雨雨,都有坚持自己的个性。
二
七六年唐山大地震,大地剧烈地颤抖,地壳发生了颠覆性的运动;据说地震是波段式,没有波及所住的家属院,房屋除了有裂痕外并未倒塌,家属院的大人、孩子成了凤凰城市区少有的亲历幸存者。幸存者们过上了群居生活,十几户人家在一个帐篷里,同吃同住。
若不是发生地震,或许,父亲和张伯或许是两条平行线,不会交集。
夏季天气闷热,蚊蝇乱飞,几十户人家不分男女挤在帐篷里。父亲清楚张伯不会干体力活,他的儿子们有的在乡下,有的在外地学习,女儿比我大几岁。父亲从工厂找来三合板和油毡,在抗震救灾指挥部指定的地点,开始搭建两家的临时住房。父亲动手能力强,干活有速度,但活计粗糙。他忙上忙下,在那里手忙脚乱地搭建房子。张伯在旁边的树荫底下,站得笔杆条直,一双白白胖胖的手掐在腰间,嘴里发出切切的声音,横挑鼻子竖挑眼。张大妈赶紧拽他的胳膊,他甩开大妈的手,还接着挑刺。吓得母亲抹汗水,最害怕的莫过我,生怕他点燃父亲的火爆性子,发生一场战争。可父亲只管爬上爬下,锤子在手里扬起落下,使劲钉着三合板上的钉子,那声音大的却像在抗议;母亲和大妈搭把手帮他。张伯的三儿媳也凑上来帮忙,她心直口快,说公公不该挑刺,应该干活。张伯切切地不服气,扭头背着手走了。
父亲忙了两天,两间简易房盖好了。他把张伯家的行李搬过去,打算明早再搬我家。张伯不停地埋怨着住进了临时房屋,也是第一家住进独立的房子。
傍晚,父亲却没能躺踏实,不停地跑厕所拉肚子。这是一向霸道的父亲,吃苦受累,还窝火儿的结果。当晚,张伯的三儿媳和小姑子,搬着行李卷回到帐篷,她们沉默无语,却摆明支持父亲。
两家简易房中间的隔墙,是一块三毫米的三合板,近距离让人触碰到了隔墙人家的疼痛。地震后不久,从沈阳传来噩耗:张伯最疼爱的大儿子,在沈阳大企业工作的企业精英,正值大好年华得了肝癌离世,留下一双儿女。大妈的哭声瞬间穿透了三合板,刺痛着我们的心。父母过去安慰他们,张伯坐在炕上沉着脸,他示意父亲坐下:放心吧,我会安排好!张伯召集儿子们开家庭会议宣称:他承担抚养两个孩子的主要责任,每月出500元,其他儿子自认。最终赡养费1000元订了家庭条约。条约直到孙子、孙女结束学业为止。阳光透过三合板的缝隙折射到我家,父亲竖起的大拇指也闪着温暖的光泽……
半年后,五岁的孙子来到爷爷身边,但抚养费照旧寄给儿媳抚养孙女。张伯“爱憎”分明,他和孙子的对话,总能让我们在隔壁发笑。孙子来以前,夫妻俩除了拌嘴很少言语,他和女儿交流是一厢情愿,只听他问,不闻她答。无奈,他摇摇头戴上老花镜,学习微积分,看英文书籍,有时念出声来。无聊时,他出来透气,偷偷和父亲抱怨,羡慕父亲和我有交流。其实,我和父亲大多是一问一答。孙子来了,打破了他家沉闷的气氛。张伯会突然问孙子,你稀罕谁?平日大多是三婶教他认字,给他买衣服,便脱口答:稀罕三婶!张伯发出切切地说,不稀罕你了!大妈忍不住嘟囔:三媳妇咋惹你了?这边,父亲小声嘀咕:还不是三媳妇敢说真话!母亲和我捂着嘴笑。
三
孙子填补了张伯失去儿子的缺口,爷孙俩由一问一答,到爷爷教孙子讲流利的英语,一晃许多年过去,时光染白了张伯的鬓发。大鹏在爷爷、奶奶、叔叔、婶子的呵护下,长成了小伙子,考上了哈尔滨工大。张伯含着少有的泪光送走了孙子,也结束了职业生涯,开始了退休生活。
父亲平生除了爱喝酒,便独爱茉莉花,他栽培了十几株茉莉花,他不修剪旁枝错节,任由它们蔓延长成了茉莉树。张伯每次看到老高的茉莉树便伸出雪白的手指点着父亲,切切地嘲讽他太离谱。父亲从不辩驳,依旧打理着自由生长的宝贝们。每到茉莉花开的时节,茉莉树上的枝枝丫丫上挂着朵朵雪白的花蕾,香气扑鼻,引来邻居们的围观夸赞,父亲便送人家几盆培育成活的小茉莉花。张伯也禁不住茉莉花香的诱惑,凑过来拐弯抹角地要茉莉花,父亲卖关子:你也稀罕?两人相视一笑。一向对我苛刻的父亲,对茉莉花却网开一面。曾经这个疑问,像迷团笼罩着我,目睹长大的茉莉树才领悟,植物不修剪则枝繁叶茂,人会不会泛滥成灾?
父亲退休后,在河边开垦的一块地。他每天早晨天刚放亮,便头戴凉帽,挑着水桶,哼唱着京剧出发。若是迎面碰上张伯,他见父亲这副打扮,嘴里先是发出切切的声音,接着指着父亲笑得前仰后合。父亲摇头晃脑唱着京剧走向河岸那块地。每逢收获的季节,父亲把红薯、玉米都送张伯家尝尝鲜,他眼里放着光,啃着嫩玉米竖起大拇指。以后,张伯迎面看到他,不再发出切切的声音,他不再居高临下,眼里竟是羡慕。有时,张伯竟然跟着他一块下地,只不过他背着手,在地头柳树下充当“看客”,父亲则在田间挥汗如雨,劳作着快乐。
父亲把耕种当成了寄托,巴望着收获的麦田。而张伯赋闲在家,到了老年,他渴望孙子、外甥在他膝下缠绕,即使孩子们再顽皮,他也不再发出切切的声音,他的锐气被孩子们给磨灭了,棱角荡然无存,性子也见服帖。
几年后,张伯的女儿离婚了,她带着几岁的儿子回家住。好强的张伯瞬间佝偻了腰,他背着手围着城市散步,他的路程或是十几里,或是二十几里路,路程的里数全凭个人心情。走累了便乘坐城市公交,心思永远在路上,或许,只有在路上,才能忘记身边寄存的烦恼。有段日子,张伯躲闪着父亲的目光,父亲不懂他眼里的愧色,女儿离婚,你哪来的不自在?父亲本打算安慰他,可清楚他的个性,选择了沉默,目送他弯曲的背影,骂道:花岗岩脑袋!
张伯曾感慨地对父亲说:羡慕你啊!父亲反驳:我一穷孩子没文化,我还羡慕你呢!张伯说:所以才羡慕你……
父亲的故乡在山东烟台,打小成了孤儿,又是海的儿子,他如一叶扁舟在风浪中飘摇,需要找到平衡。人生当中,他要找到合适的定位,不断地转换人生。余生,土地是他最后的归处,绿油油、黄橙橙的丰收景象犒劳他,满眼收获的是殷实。最终,他暴病家中,容颜如活着一般安然离世;而一生安逸的张伯,怀揣满腹的才华,却一直在路上寻找出口,直到独自走在路上猝然离世……
定稿于2016年6月5日星河湾
【烟火人生光影散文】相关文章:
烟火人生05-01
烟火人生05-01
烟火人生作文12-26
光影的作文08-17
光影的作文(优选)11-20
光影初中作文04-27
光影小魔术11-16
光影优秀作文03-04
年末光影作文05-01
青春光影04-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