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枫树下的来弟们

时间:2023-04-30 23:43:54 资料 我要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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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枫树下的来弟们

不时撞入我梦中的依然是那棵高耸入云霄的树,一棵老枫树。   老枫树生长在一个名叫大石板小学的校园里,那是一个山村小学校,在两乡交界处。平日里,大石板是静谧的,除了偶尔从林梢扑棱棱飞过的鸟儿,那儿有时一整天也见不着一个过路的人。零零星星的农家户像是一把沙子撒进了大山皱褶处,密林层层叠叠,只闻鸟啾蝉鸣,寻不见人的踪影。小学校就掩隐在这浓浓绿意间。   大石板全是树,且多数是枫树。   在这片汉族聚居的土地上,全校—百多名学生和六个教师中我是唯一一个壮族人。那是我十八岁从师范学校毕业后,拿起教鞭走上讲台的第一所学校。   大石板小学的校园很小,一栋孤伶伶的三层混凝土楼房,一层为教师宿舍,二三层为教室。楼前面是两张水泥砌成的乒乓球台,左边是二十步见方的小操场,往右约摸十步就是那棵不时撞入我梦中的老枫树。杨来弟每天上学放学都打那枫树下经过。   大石板小学的女生大多叫来弟。杨来弟、张来弟、吴来弟、姚来弟……她们如果有妹妹,妹妹的名字多数叫引弟、招弟或盼弟,如果是弟弟,那弟弟的名字里多半带有宝字或富字。杨来弟的妹妹就叫杨招弟,还有一个弟弟叫杨德宝,八岁,读一年级。   她们家在一个名叫巴当的地方,距离学校约两个小时的山路。每天天刚麻麻亮,杨来弟三姐弟就得从床上爬起来,草草弄些早饭吃后就离开家门来学校。大的两个姐姐—人背着一个小背篓,杨来弟负责打猪菜,杨招弟负责割牛草,杨德宝则空着手跟在后面,长带帆布书包随着他走动一下—下地打在屁股上。三姐弟在崎岖的山道上边走边四外张望。沿途的草丛间树阴下也许就会有杨来弟要打的猪菜,或是杨招弟要割的牛草。翻完几山几坳,人走到学校,背上的背篓也装满了猪菜或牛草。她们来到老枫树下,卸下背篓靠到露出地面的遒劲的树根旁,寻得几颗小石头垫稳篓底,这才抹了一把汗,抓起书包噔噔噔往教室冲。放学后又抓起书包噔噔噔跑到枫树下背起背篓往家里赶。   从巴当到学校两个小时的路程在学生中不算最远也不算最近。这里的孩子来上学,最远要走三个多小时的山路,最近则家就在学校路坎下,挎起书包,两分钟就能到达教室。不论路远路近,每个孩子都会像杨家姐妹一样,用早上出门上学的时间顺路兼做些农活。   杨来弟十五岁,比她妹妹大两岁,两人都在我教的班里读六年级。两姐妹长得一样的清瘦黝黑。她们穿着同样质地同样款式的衣裤,梳着同样的马尾,一高一矮并排坐在同一张桌子后面。上课时,数学老师或语文老师点到杨来弟回答问题,杨来弟扭扭身子百般不愿地站起来,歪着头,食指尖一圈一圈绞缠枯黄的发梢,张开嘴只管羞涩地笑。再提问杨招弟,杨招弟噌地站起来,用脆朗朗的声音飞速报出答案。这样的鲜明对比使杨来弟成为笑料,调皮的男同学跳着脚跟在她屁股后面唱:杨来弟,吃大屁,读书不过杨招弟!杨来弟只管拔起两条细长的腿朝前走,不时回头冲追在后面叫喳喳的男孩子翻一个白眼。   杨来弟双手瘦筋筋的,非常有力。每年一到雨季总有那么一两次,大雨会把坡坎大量的黄泥冲塌下来埋住操场的一小半。天晴后,高年级学生在老师的带领下用铁锹泥箕把操场上的泥土搬走。杨来弟站在最前面,扬起铁锹不停往泥箕里装泥,一群同学站在她身后,只等泥箕一装满立马呦嘿呦嘿地喊着号子抬走。杨来弟黝黑的脸堂泛起兴奋的红光,敏捷的身手全然找不到上课时的拘谨和羞涩。   校园的生活简单而快乐。早上,学生们从四面八方赶到学校,一路赚了个满篓猪菜牛草后还剩余下一些时间在校园内玩。他们打篮球打乒乓球或是用五颗小石子在树根下玩打子的游戏。九点,一个老师走过来用棒槌敲响了挂在树杈上的大铁圈,咣——咣——咣——,咣,咣,三长两短,这是上课的钟声。学生们哗地跑进教室。操场上、乒乓球台边、大枫树下顿时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没有。四十分钟后,又一个老师走到树杈下敲响铁圈,咣,咣,咣,咣——咣——,三短两长,这是下课的钟声,霎时,校园的角角落落又被拥出的学生填满了。上午上完三节课后就到了十—点二十允该放午学了,然而学生们是没法回去的,因为家离得太远;一天的课当然也不能连着上下去,于是,就有了中午一个半小时的玩耍时间。   大石板的冬天从秋天就开始了。山外正是秋高气爽的时候,山里已然寒意逼人。树木倒没有凋零,郁葱的依然郁葱,只有枫树变了样,一丛丛,一片片,满山遍野燃烧成红云。学生们在午休时汇聚在老枫树下,用枯枝枯叶燃起一堆堆小篝火。杨来弟这时候就成了抢手^物。男同学早就忘了自己曾经说过“杨来弟,吃大屁”的话了,他们一个个朝杨来弟喊:“杨来弟,参加我们这边吧!”杨来弟嘴里边应边来回跑,脸上飞扬着神采,她不管篝火的主人是谁,哪里少了柴禾她就往哪里添。   学生们都喜欢往有老师的火堆边扎,扎来扎去,最后一堆堆小篝火汇合成三五堆大篝火。我教的那帮学生这时候也挤到我身边,叫嚷着要我摆故事。《白雪公主》讲过几百遍还要听,《老变婆》怎么摆也听不腻。故事摆过了,学生们就摆自己家的事。杨招弟说:“我大姐能背得动一满背粪(农家肥),和我娘背得一样冒!”杨来弟坐在斜对面,拿眼瞪着妹不好意思地叫起来:“咦,妹哟!”杨招弟笑嘻嘻地接着说下去:“每回薅草,娘都要分大块的给我大姐薅,她薅得快,两下子就薅完了!”“杨来弟薅草,那杨招弟做什么?”我笑着问。“我在家里带老弟!”“有一回老弟跌下门坎脑壳出了血,老妹挨娘打得个半死!”杨来弟抢着说。杨德宝靠在杨来弟的身边,听着两个姐姐摆自己的事,笑嘻嘻地用一根小木棍挑火堆里的火子。还没干透的树枝不时“叭”的轻响,闪起星星点点的火花。篝火烤得孩子们的小脸红扑扑的,煨在热灰里的红薯和芋头也开始飘出香气,于是,把它们全扒出来,分发到每个人的手上。喷香的红薯塞进嘴里,头顶,太阳正从红得耀眼的枫叶间筛下一两缕光线,鲜红欲滴的枫叶背着阳光呈黑色,只透出金色的叶的轮廓。   “哪个去试枫树有多粗?”一个声音提议。一个男孩跑上前张开手臂抱住树干。右手触碰不到左手,中间还差了一大截。又一个上去试,就连手臂最长的杨来弟也试了,仍没人抱得全。“这棵枫树有多高?”“十米!”“百米!”米这概念对于山里的孩子来说还是太抽象。他们不知道哪一个数字才能和大枫树配对。“高到天上去了。”这句话是杨德宝说的。他仰头对着树顶,长长的鼻涕从鼻孔探出头来,快淌到嘴唇边时却被他猛力一吸缩了回去。   杨德宝是个跟屁虫,两个姐姐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说是来读一年级可他呆在自己教室里的时间还比不上呆在姐姐教室外的时间多。每次上课钟响,杨德宝就撵在姐姐后面死活不肯进自己的教室,两个姐姐掰掉他紧抓她们后衣襟的手自个跑进教室,杨德宝不敢跟进去,他扶着门框朝教室里的姐姐眼泪汪汪地喊:“姐——,姐——!”杨来弟杨招弟急得偷偷向他连连摆手,杨德宝不理,拖着哭腔继续喊:“姐——,姐——!”眼泪淌下来鼻涕淌下来,他伸出两只黑乎乎的手背同时往左右两边脸一抹,黏糊糊的,涂了一满脸。杨来弟杨招弟两手端端正正地叠放在桌面上,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看看讲台上正在讲课的老师,又扭头看看门口外哭喊不停的弟弟。讲课的老师停下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皱着眉头对杨来弟说:“杨来弟出去哄哄你弟,让他回自己教室上课去!”杨来弟立即跑出来,把弟弟拉到一旁,一阵软硬兼施,杨德宝终于一步三回头地边抹眼泪边回自己的教室。   因为杨德宝经常赖在六年级教室门口不走,六年级的老师都非常熟悉他,下课时就逗他,笑他是撵脚狗、赖哭猫。杨德宝也不恼,挠挠光脑袋,咧开嘴巴嘻嘻地笑,长长的鼻涕又探出头来,他用力一吸,很快又缩了回去。   进入农历三月,大石板满山的绿意更浓了。枫树伸出枝叶在暖融融的阳光下尽情舒展。杨德宝问我:“罗老师,你们三月三蒸花糯饭吗?”在当地,不管是汉族还是壮族,农历三月三都要蒸花糯饭祭拜祖宗的。花糯饭有白、黄、紫、黑几种颜色,染料都来自植物,白色是自然色不用染,黄色用黄姜,紫色用紫草,黑色用枫叶。这是一种传统节日小吃,家家户户都要做的。我说:“当然做了。”杨德宝又问:“那你家做不做黑颜色?”“做,黑颜色最好吃了!”“那你家又不在山里,去哪里找枫叶染黑颜色?”我说:“上山找啊!大石板到处是枫树,我回家时摘一把回去就够了。”杨德宝转身扑哧扑哧爬上老枫树,嘴里说:“我帮你摘!”我连忙喊住杨德宝不让他爬。杨德宝边爬边回过头来说:“不怕,比这树还高的我都爬过呢!”一群孩子站在树下伸长脖子看杨德宝爬,纷纷附和说:“罗老师不用担心,杨德宝爬树比猴子还快呢!”我抬头看了看杨德宝,他已爬到高高的枫树上,看着杨德宝的确比猴子还机灵也就同意了。   杨德宝两腿跨骑在树杈上,折得一枝枫叶就往树下扔,不一会儿地上就堆满了枫叶。我迎着阳光眯缝着眼对杨德宝喊:“够了!够了!”杨德宝便抱着树干哧溜滑下来,滑到最后一节树杈,他突然松开手往另一枝树杈跃去,没抓稳,手一空“嘭”地摔在地上。杨德宝忍了忍,咧开嘴想挤出一个笑容,结果没笑成反倒“哇”地哭出声来。我急忙跑过去抱起杨德宝,看见他头上擦破了一块皮,鲜血正从皮下迅速渗出来。我吓坏了,抱着杨德宝不知所措。在附近干活儿的杨来弟父亲被杨来弟喊来,急急忙忙往学校跑。他查看一下杨德宝的伤势就冲着杨来弟杨招弟吼:“还昂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去扯把百花草来!”杨来弟杨招弟应声跑出去,不一会儿就扯来一把百花草。杨来弟的父亲撸了一把百花草叶子放到嘴里嚼,嚼溶了就连叶带汁敷在杨德宝的头上。我不安地说:“搭车去医院吧?”杨来弟的父亲说:“农村娃娃哪有那么金贵啊!放点草药就好了。”   当天晚上,杨来弟杨招弟被揍了一顿,因为没带好老弟,不但让他爬树而且还让他从树上摔下来了。   第二天,杨德宝又来学校了,光头上绑着一条旧衣服撕成的布条。那几天,杨来弟杨招弟寸步不离地守在杨德宝左右。杨德宝就像一个瓷娃娃,别人不敢碰他,他自己也乖乖的,走路、做事,轻手轻脚。   小学一毕业,杨来弟就订亲了。男方是另一个村子的人,听说男方父母看中的就是杨来弟的勤快。我问杨来弟:“是你自己愿意订的亲吗?”杨来弟红着脸点点头。又问:“那你不想读书了?”杨来弟说:“想呀,不过我娘说了,女娃仔认得自己的名字和分得清男女厕所就得了,主要能嫁到一个好人家。”杨来弟嘴里说的好指的是男方家有一辆跑县城的小客车,那家人的父子都是那辆车的司机。   原先说好要等两年后才能迎娶杨来弟的。可是还没等到两年,男方家就催着要娶人了。理由是家里没有劳动力。   出嫁那天,杨来弟穿着黑衣黑裤(当地汉族婚嫁习俗),手里撑着一把黑伞,一群同样撑着黑伞的送亲姑娘把她簇拥在中间。唢呐锣钹,一路吹吹打打热热闹闹。我倚在教室前的白色栏杆上,看着杨来弟的脚步从抽着新芽的老枫树下走过,从书声琅琅的教学楼前走过,从安安静静的小操场上走过。唢呐声声,锣钹阵阵,迎亲的姑娘小伙欢声笑语喜气洋洋。只有杨来弟是沉默的,黑伞下露出半张稚气未脱惶恐不安的脸。   日子忙碌有序,一批批学生迎来送往。算来杨招弟也该上高中了,想到以她的成绩定是可以考个重点高中的,于是便问杨德宝:“你二姐在哪里读高中?”杨德宝仍然一副笑嘻嘻的样,挠挠脑袋说:“早就下广东打工了!”我一惊,不相信地问:“为啥不读了?多可惜啊,你二姐的书读得那么好!”杨德宝说:“娘不给读,娘说女娃仔读再多的书也是帮别人读的,娘喊她跟从广东打工回家过年的表姐一起下广东打工去了。”“你二姐这么小懂得做什么啊?”“我不晓得,娘说让二姐去找钱将来好送我上大学!”杨德宝一边说一边蹦蹦跳跳地跑远了。   学校的一切如旧。一天,我抱着刚从书店购回的书急匆匆穿过小操场。忙乱中与一个牵着小孩站在操场上仰脸对着教学楼发呆的妇人撞个满怀,那是一个身怀六甲的妇人。我顾不上散落在地的书,慌忙把她扶起来,迭声问:“没事吧?没事吧?”妇人摆摆手,抬起头,目光与我的目光一碰立刻闪开了。这不是杨来弟么?仍然是黝黑的皮肤,仍然在后脑勺梳着一条马尾,枯黄的发梢仍然乱糟糟地往上翘,只是清瘦的身子因为怀有身孕而显得特别臃肿肥大。   “罗老师!”杨来弟轻声叫我。我看看她旁边约摸两岁多的小女孩,指指她肚子,问:“第二个了?”杨来弟点点头,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又问:“回娘家?”“嗯,来耍耍!”杨来弟小声回答,拉起小女孩走了。那小小的女孩子一边走一边还不时回过头来看我。后来听说,杨来弟是回娘家待产的,婆家说了,是男娃娃就抱回来,不是就不要抱回来了。   当枫树再次变得葱葱郁郁的时候我就离开了大石板,我不知道杨来弟后来生下来的是男孩还是女孩。许多年过去,会不会又有一个名叫来弟、招弟、盼弟或引弟的女孩子从那棵老枫树下走过呢?   这些个名字,听起来多么令人心口疼痛啊!   责任编辑 安殿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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