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和你一起走过散文
他明天就要回来了。她盘腿坐在床上，只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念着这句话。没有泪，没有欢喜。仿佛，他早上才出门去山里耕了一垄地，然后回家歇晌，是那么理所当然的事。
恍惚中，她还是那个青春貌美的女子，桃花流水样的娇艳而明媚。红衣红裤红鞋，一个蓝花布的包袱，包裹着她含苞待放的宛如缀在枝头的粉色桃花样的美好年华。这，就是她全部的嫁妆。火红的盖头掩了她酡红的脸颊，如五月的榴花在碧绿的枝头燃烧着。她，心如鹿撞，慌慌的，颤颤的，带着一些模糊的向往和希冀。
他牵着借来的那头小毛驴，走在山间蜿蜒的小道上，时不时回头看看她，脸上带着憨厚的笑，眼神里有着醉酒似的绵软。
毛驴颈下缀着的一只铜铃，“叮当，叮当……”跳跃着，洒一路欢歌。
多少年了呢，梦里总是那一片艳艳的红，总是那憨憨的笑，温暖着每一个孤寂漫长的夜。
“奶奶，您睡会儿吧，夜还长着呢！”
是孙媳妇儿，轻手轻脚地走近，为她披上一件外衣。她的目光落在她丰腴俊俏的面颊上，落在她微微凸起的小腹上。
她似乎又做梦了，梦里的她就如眼前的女子，眉眼里流淌着的.是初为人母的喜悦和娇羞，就像春日枝头的杏花，在摇曳的微风里滋润着生命的萌动。
那时的她有了六个多月的身孕了，初冬的季节，他背着她亲手缝制的棉衣出门。他说，出去揽一冬的活，过年的时候回来，多挣些米粮回来，让她好好做月子。
“放心，等着我。”他说着，脸上还是那憨厚的笑，眼神里有眷恋和牵挂。
谁知，这一等就是五十年。
她还记得，婆婆临终前紧紧地攥着她的手，干瘪的眼框里流出两滴浑浊的泪，说：“孩子啊，俺老唐家对不住你。别等了，找个好人家，嫁了吧。”
她扭头看看跪在床前的稚气未脱的小叔小姑，还有牵着自己的衣襟一脸惊恐的儿子，说：“娘，放心，俺等。这家，有俺，散不了。”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日子似一张明晃晃的犁，耕过了春，耘过了秋，把绵长的岁月一垄一垄播种又收割。小姑小叔嫁的嫁娶的娶，儿子也长大成人娶妻生子。家，就像他栽在门前的那棵槐树，在她的侍弄下一日日茁壮着，枝繁叶茂。风一吹，落花如雪，簌簌地撒了一地，像她的期盼，在枝头开了一季又一季。
是从大孙子娶亲那天起吧，她夜夜都做梦。总梦到自己坐在那头小毛驴上，红衣红裤红鞋红盖头，铜铃“叮叮当当”地响着，一张憨厚的笑脸说：“放心，等着我……”
她以为是他在叫她了，兵荒马乱战火连天的日子里，大概他早已不知身葬在何处了。但是不管离得多远，他该知道她在等他。她有啥不放心的呢，她甚至把身后之事都安排好了。
却，突然有了他的音信。一张薄薄的纸，越过长长的海峡，辗转着，挟着亚热带温热的气息，带来海啸样风起云涌的惊骇。
“俺，不认这个爹。”儿子蹲在墙角，抱着头，嘎着声，恨恨的。
她不怪儿子，她知道儿子心里想啥。他在那边已有了妻室，可他的儿子才和他们的孙子一般大啊。日日尘霜里流尽思乡泪，夜夜寒梦中望断天涯路。二十年的孤苦，她懂得。他等过她，他一直念着她。这，就够了。
拄着磨得皮光肉滑的小拐棍儿，一步一步蹒跚着走近，伸出手颤巍巍地摸摸儿子的两鬓斑白的头，她叹了口气：“唉，活着就好啊。”
月上中天，她还盘腿坐在床上，一如五十年前的春日里那个柳眉桃腮的新嫁娘。她的面前摆了一只油漆斑驳的木箱，里面簇新的鞋袜，刚好五十双。半个世纪的光阴，每一天，都是他陪她一起走过的。
活着就好，真的，活着就好。若不活着，一生相思付与谁人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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