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驴散文
不见黑驴,近二十年,但没有忘记它。只要提起,眼前就是它的模样,脑海里全是它的故事。它就像一位故人,远离了我们的生活,却住进了家人的心中。
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孩子是土地里放飞的希望。斗大的字不识,但有了土地,有了孩子,农民就有了盼头。包产到户,分田分地,我们家小弟属于超生,没有分到地,一家七口,分了六个人的地,五亩多。父亲脸上的皱纹浅了,母亲梦里头给我们做白馍馍吃终于要实现了。
地多了,活也多,我们都在上学,没有一头攒劲的牲口不行。经过多方打听,父亲终于从缺水少雨的旱塬上,买来了他最想要的牲口,一头黑驴。
一方水土养活一方人,旱塬上的黑驴,与我们大水田地里的牲口不一样。浑身黑色的皮毛透着亮光,两只耳朵似短剑,直直竖立。桀骜不驯的眼神,容不得人靠近。长嘶一声,周围的空气都在颤动。引来了好多人的围观,大家都竖起了大拇指。唯有一位老者不服,他说:“不就是一头驴吗!”
他走向前要抓黑驴的耳朵,出乎意料,黑驴后腿蹬地,前腿扬起,半个身子几乎要向老者压过来。父亲一个箭步向前,把辔头使劲地拽,才避免了一场意外。从此以后,这头黑驴给乡亲们留下了威名。除了父亲,谁都制服不了它。
农历的六月,骄阳似火,麦浪滚滚,沉甸甸的麦穗含羞低头,熟透了,乡亲们忙着收割。母亲也赶着驴车去割麦子。途中碰见了邻家的桃花姐要搭车。母亲说等驴车停稳,再让她坐。心急的桃花姐没等母亲说完,就跳上了车。谁知,黑驴受到惊吓,狂奔起来。一路上,镰刀,水杯,粗麻绳,母亲的草帽,桃花姐的一只鞋,沿路撒了过去。缰绳在母亲手里,任母亲怎样呼唤,黑驴还是一路狂奔。母亲和桃花姐只好抓紧车沿,不要掉下去为好。幸好,前面开来一辆大型拖拉机,才挡住了黑驴的去路。脸色煞白的桃花姐,乘机跳下驴车,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表叔妈,打死我,都不坐你家的驴车了,把人能吓死。”着急的母亲顾不上什么,得赶快去捡一路撒出去的东西。
六月的天,孩子的`脸,说变就变。火热的太阳,晒得人汗流浃背,不一会儿,乌云滚滚而来,雷声大作,丝丝凉风吹过,斗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人的身上,庄稼的头上。成熟的麦子最怕大雨浇灌,大家都在抢收,父母也不例外。一茬庄稼就是我们一年的口粮,也是我们上学的保障,父母舍不得浪费一颗粮食。
雨越下越大,镰刀越割越快,捆好的麦子好像一座小山,等着父亲赶着驴车往家里拉。雨水将土路浇成了河,水哗哗地流着,泥浆灌满了父亲的衣裤。黑驴的四条腿成了泥柱子。父亲一边拿着鞭子吆喝着,一边使劲地和黑驴拉着沉重的麦车。
从麦地到我家,要经过一个小山坡。重车上坡,很费事,碰上下雨更是艰难。山水俯冲而下,大雨还在浇灌。父亲赶着驴车,吃力地爬在水流成河的山坡上。驴车一寸一寸往前移,雨水将麦子浇透,架子车更加沉重。每向前挪一点,发出吱吱的声音,像一位患哮喘的老人。行到半坡,任父亲怎样推,黑驴四踢弯曲使劲拉,麦车却纹丝不动。眼看着麦车还要往下滑。父亲急了,猛抽一下黑驴,用肩膀顶住快要倾斜的麦车,黑驴用力过猛,滑倒了,麦车侧翻在山旁。大雨倾盆,山上山下不见一个行人。父亲绕到翘起的车轱辘的一侧,用尽全力往下压,黑驴大叫一声,一点一点站了起来。四蹄蹬直,头扬起,短剑双耳更加笔直,一鼓作气,麦车摆正了。父亲在车后推着,黑驴在前面拉着,不用指挥,麦车上了山坡。
拉完一趟还有一趟,割倒在地的庄稼,一根都舍不得糟蹋。直到把一块地的麦子拉完,父亲累得精疲力竭,黑驴卧倒在地,大口喘气。父亲再累,也要把玉米,稻糠,铡好的碎稻草,和上清水,拌好,端给黑驴。黑驴慢慢地吃着,父亲用干抹布,擦着它身上的泥水。就像一对老朋友。
黑驴有个怪癖,见猪就咬。母亲花了三十块钱,买了一头猪娃,用细绳子拴在院子里的枣树上。给足了吃食,就锁门下地干活去了。傍晚收工回来,枣树下的猪娃不见,只有半截细绳子拴在树根上。到处找遍,也没有,父亲给黑驴添草料时,发现猪娃静静地躺在驴圈里,已经僵硬。气急了的母亲,拿起皮鞭猛抽黑驴,父亲却挡住了。父亲说:“驴比猪娃值钱,驴还要干活呢。”母亲还能说什么呢?
记得年少时,我们一放学,就给驴拌草料,饮水。有时稍不注意,忘了关圈门,黑驴就像脱缰的野马,前蹄扬起,冲出门外。我们就满山遍野地寻它。村子里的人都知道,我们家的黑驴爱撒野。
大雪纷飞的一天,黑驴不见了,我们顺着白雪上留下的蹄印到处寻,从中午寻到天黑,就是不见它的身影。第二天,父亲骑上自行车,在厚厚的积雪里,向更远的地方寻找。寻了一天一夜,仍不见踪影。
找不见黑驴,父亲显得很落寞,坐在炕上卷旱烟抽,一句话都不说。黑驴拉犁耕地,拉耙磨地,拉耧种籽。往地里拉运粪土,往家里拉回庄稼。架子车空着时,黑驴是父亲专职司机。疲劳休息时,黑驴是父亲不说话的朋友。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风吹日晒,霜打雨淋。老了父亲,老了黑驴,拉远了我们求学的路程。
可是,给家里立下汗马功劳的黑驴却找不见了,父亲怎能不伤心?那几天,家里的气氛很沉闷,我们都不敢大声说笑,担心挨父亲的骂。
干枣树枝上还挂着团团雪花,一只喜鹊飞来,震得雪花纷纷落下。喜鹊吱吱喳喳叫了起来,母亲自言自语:“今天有好事吗?”不一会儿,家里来了一位生客,说是知道我家黑驴的下落。父亲一下来了精神,拉着客人就要去找黑驴。客人吞吞吐吐地说:“得拿上两百块钱,才能把黑驴拉回来,”父亲问为什么,客人不再说话,也坐着不走。当时,家里供着在外地上学的四个学生,一下拿出两百块钱也不容易。但为了黑驴,父亲咬咬牙,从亲戚家借了两百块钱,交给了客人,才把黑驴拉了回来。事后才知,藏着我们家黑驴的主人是个赌徒。钱花了可以挣,但我们家不能没有黑驴。
父母和黑驴苦熬苦干,终于换来了我们姐弟五个,在各自的城市里幸福的生活。纵使父母爱着土地,我们也好言相劝,不让他们再种,也该安享晚年了。黑驴也该歇歇了。后来父母要搬到城里,只好把黑驴送了人,从此以后,再没有音讯。
家人时常说起黑驴,忘不了它的好。大弟说:“坐在名车里,还时时想起赶着驴车拉土粪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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