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河散文
泥河依旧流淌着，雨季来的时候，又丰盈了。
母亲守在泥河边生活了一辈子，养育了五个儿女。父亲把房子搭在高高的土岗子上，坐在炕上，泥河全景尽收眼底，视野开阔，水天相连。这一座房子，让母亲最为中意，过日子的烦心事堆积在心头不能排解时，抬眼望一望泥河，心中即刻畅快了。
一直以来，拎着大包小袋，坐上长途汽车再步行，回家看母亲，是工作之余必须做的事。而这一次，匆匆往家走时，恍忽才想起，母亲已不在。乌云低低地压下来，天阴沉沉的，泥河的水变成了深灰色，蒲草瑟瑟，象母亲随风飘起的长发， 舞动着。一条羊肠小道儿，被踩得硬硬的，两边拥满了野花儿。这条小道儿曾涂满了母亲的身影，那双大脚，那条旧的蓝布裤子，那微微驼起的后背 。仰望坡上一排高出一排的土坯房子，像母亲扛着小山似的苇子，蹒跚地爬坡时，那个沉重的身影，心痛得涌出泪水。思念如泥河水，平凡不起眼，却源源不断，流过一天一天的日子。
黄昏时，彩霞绮霰敷满河面，莹光四射。母亲是所有洗衣女人中最勤快的，赤脚踩在水里，一手翻转衣物，一手挥动棒槌，如雨的.杵声，夹着笑声和迸溅的水花声，四散开来。当皎洁的月光洒满村庄，那杵声象美妙的交响乐，一直响到夜半三更。那时，我常被放进一个铺着被单的猪腰式柳条筐里，安置在母亲视线照顾到的花丛中。我的哭闹声伴着河水哗哗地响着，惊得青蛙扑通扑通跳进水中。野菊花儿，马兰花儿，紫樱花儿，还有许多不知名的花儿，竞相开放，芬芳扑面，微风一吹，仿佛在流动，一串挨着一串，一朵接着一朵，彼此推着，挤着，似乎象我一样嚷着，叫着，伸出双手，呼唤着妈妈。这时，母亲闪转着身子，摘最漂亮的花枝，编成花环，戴在我的头上。
二十年后，每当回到家中，村里人都说我长得越来越象母亲，额上的纹理，走路的姿式，干柴一样的手指，我听着，忍着泪水，跑到泥河边，扑向浓浓的花草丛中，想着母亲的心一定在这里，大声地哭着，喊着，母亲回到梦里一次吧，让我再见一面。岗子腰的坡地上有整整齐齐的菜畦，那形状和当年一样，看着看着，仿佛母亲仍在上面劳作。一米宽的垅台儿，一尺宽的垅底儿，拔掉一些杂草和野蒲根，种上小白菜、卷心菜、毛葱和水萝卜，用小扒锄子，一铲一铲地翻松泥土，那些菜长得快，清清爽爽。每次都吵着跟母亲来菜畦干活，其实是跑开去捉小爬虫。河岸水塘，池边浅沟里，蝌蚪们自由自在地游动，用手一捞，三五只仍在手心儿的一汪水里跳跃。六月时节，菜畦里聚集着欢快地舞蹈者，脚儿落在泥土上，得试探着，稍不注意，四周便飞溅起嗒嗒声，刚刚收回尾巴的小青蛙，浅绿色、浅黄色、黑花背儿的，黄花背儿的，还有土黄色满身疙疙瘩瘩的蟾蜍，手指肚儿大小，甚至更小的，纷纷逃到水里，躲在菜叶背后，转眼间，不见踪影。
母亲洗衣、锄地累了时，慵散地坐在土坝上，安详地看着那些苇子，似在欣赏着自己的一个个孩子。心里期盼着，芦苇快点熟啊。一片片河面和湿地被挤占着，苇塘里藏着野鸭窝、大雁的巢，还有喜鹊和乌鸦的房子。远望浩浩荡荡、密密匝匝的苇子群落，象众多的仙女，衣袂飞舞，朦胧温馨。徐风之中，苇叶相互摩挲，发出沙沙声响，此起彼伏，绵延不绝。夏秋之间，葱茏欲滴，丛丛簇簇，纤腰婀娜，玉臂勾引，百褶裙般的枝枝叶叶，似乡间丰满野性的女子，正与流水欢歌。待到芦花由紫红转为银白色，茎叶由碧绿转为金黄色时，母亲把扇刀磨快，镶上三米长的刀柄，穿上水衩，便和村民们下河收割苇子了。搂倒，打捆，上扛，爬坡，码垛。母亲喜滋滋地看着堆得房子一样高的苇子，预示着一冬天都闲不着啦。编席，苫房，结篓子。开春时，孩子们的学费不用愁了。
那一年发大水，水爬过岗子腰，淹没了苇子、鱼池和母亲的菜畦，邻居二嫂家养鱼损失惨重，哭天喊地。母亲只是默默地坐在河边，眼神里充满了焦虑，河水泛滥成灾，就象自家喂养的母猪生病，得想办法医治。在母亲眼里，泥河是活生生的，有灵性的。
泥河里生长着鲫鱼、泥鳅、白鲢，鲤子、山胖头，还有不知名的小鱼小虾。母亲带着孩子们打鱼，那真是有趣。弟妹们小，母亲寸步不离地跟在身边，任他们恣意地玩耍。我和大弟用铁丝筐或筛子捞鱼，弄得满身满脸的泥水，盯着水面，慢慢地推着，目标来了时，猛然端起，便是蹦跳的鱼儿，咯咯咯的笑声，还有贫苦快乐的日子。母亲张罗着，几个人用大排网拉鱼，声势大，收获大，当鱼虾被成堆地拽上岸时，母亲的目光是那样柔和,轻轻地用手抚摸着那些蠕动着的鱼儿，象收到盼望已久的礼物一样，虔诚地感激着。腊月时节，冰下面的鱼儿游动，水草纤纤，清清净净，好逍遥的世外桃源。母亲常常伏在冰面，静静地观赏着，似在数着母鸡怀里的娃娃有多少个。有时，带上我们，拿好打鱼工具，到泥河腹地，选好地点，镩开冰层，用长长手柄的搅网舀出碎冰块，几翻搅动，开始掏鱼了，一网连泥带水地兜上来，泼在冰面上，总会有鱼儿蹦跳出来，遇到运气好的，一搅网拽出来，大大小小，各色种类的鱼儿，收获三五斤没问题。开河鱼是最香的，冰面稍稍开化，母亲扛上拔网或铁丝编成的勺子，去找小水坑或浅沟，打回一两斤鱼虾，用大酱炖上，吃饭特别香。
年纪稍大一点时，母亲便坚持每天早早地赶出一群鸭子，在坡路上踽踽而行，一路护送着。鸭子们伸着长长的脖子，一摇三晃地走着，行至河边，忽然爆出一阵狂喜的乱叫，将静谧的水面搅得欢腾起来。此时，母亲乐得象个孩子，在花草丛中，一会儿坐下，一会儿站起来，非得呆上一阵子。逝去的岁月里，泥河是母亲生活的希望，浸润了太多的情感。就在多年后，身体病痛加重时，夜不能睡，披衣起来，总是一个人来到河边，久久地凝望着。那些小爬虫们刹时停止了吹动铃儿和号子，偷偷地注视着她。母亲把爱融进了泥河里。
这一个夏天，母亲都没到梦里来过。于是，跑去泥河边等待，河水正在欢快地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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