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大多数散文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的一天,母亲一直睡到傍晚才醒来,她静静地坐在床边,望着窗外,空洞的眼神里仿佛有游丝在虚弱飘荡。黄昏的阳光略带浊意,照在她的蓬乱的头发上,她的表情里有一种我所陌生的颓废。
我后来才知道,那一天,母亲从一家国有酒厂下岗,她进厂的时候,还是一个充满热情的少女,被迫离开时,却在一夜之间成为一个三十多岁的几乎没有任何谋生技能的下岗女工。我至今无法想象,对于母亲来说,那个黄昏究竟有多么漫长。她一定想起了许多个类似的黄昏,她和女工友们下班回家,清脆的车铃声在郊区上空飘扬,又或者是在夏日的清晨,她捎我去厂里玩,小径旁的水塘里开满了荷花,硕大而碧绿的莲叶还闪亮着水珠的晶莹,她便停下车,为我摘来莲蓬,剥开珍珠般饱满圆润的莲子,一粒一粒放到我掌心……
母亲久久沉浸在回忆中,但青春和回忆,所能换回的只是下岗名单上一个冰冷的名字,一笔象征性的慰问金。那一阵母亲总是问我们,像她这样年轻的业务骨干,怎么能和下岗这样的残酷的词扯到一起?然而没有人能够向她解释这一切,她也就不再多问,默默地继续做饭,默默地报名参加各种技能培训,成为一名所谓的再就业人员。
此后的几年里,母亲曾试图竭力抓住每一个工作的机会:南方多蚊的夏夜,她在夜大电脑班的课桌旁,一笔一划地背五笔字型;泥泞的雨季,她又一大早跟着司机去杭州拉货,直到深夜才回,胡乱扒几口饭,又去监督卸货,疲惫的身影在小卖部旁的路灯下,拖得老长,老长;她在亲戚的酒店里干过仓库保管,也曾和年轻的女孩子们卖过保险和房产,她还四处凑钱,开了啤酒店,人手不够时,连幼小的我也常被临时拉去卖酒,然而这一切再就业的努力,到底还是如啤酒泡沫般,刚鼓起,又幻灭。
最糟糕的时候,母亲甚至迷上了炒股。白天还没开市,她就在营业厅外四处打听信息,晚上一吃完饭,又忙着打开收音机,听各种各样的证券信息,并认真地做着笔记。那段时间,股票基本占据了母亲生活的全部,哪怕在傍晚接我放学的路上,母亲也不忘插空往交易所跑。有一回,她把我接到交易大厅,沉浸于电脑上的'各种走势图分析,竟忘了时间,猛一回头才发现,我已经饥肠辘辘地在旁边站了几个小时。母亲望着我孤单委屈的样子,又看了看空荡荡的四周,地面上撒落着各种证券资料,一片狼藉。整个交易大厅只剩下我们母子两人,只有顶上的灯,还静静地亮着。在一阵刺眼的灯光里,母亲轻抚着我的额头,她的眼眶中有一种浑浊的液体在悄悄滚动。
母亲的股票梦最终在这年的冬天的戛然而止。短暂的热闹后,股市进入了长久的熊市期。新闻里天天播报着股指失守的消息,也不断听说有股民从交易大厅楼顶绝望地跳落。岁末的大雪如同扯烂了的棉絮,纷纷扬扬,母亲牵着我的手,艰难地行走在雪地里。在交易楼旁的天桥上,她突然停了了脚步,出神地望着远方。远方,大雪正织着密而不定的罗网,笼罩了城市的街道,天地间一片白色的迷茫。寒风裹着雪片,扑在母亲瘦弱的脸上,我第一次发现,我的母亲,沉默而坚忍的母亲,她的背影,孱弱如一棵枯草,在风中微微发颤。
那一刻,如果父亲在场,我想,母亲一定会伏在他肩头嚎啕大哭,在明亮的泪水中洗净命运底色的忧伤。
多年以后,母亲曾经供职的那家国有企业早已沦为一家小型的酿酒厂,昔日一起下岗的工友们大都也都在饱经沧桑后,拥有了新的工作与生活。只有在小城的街头偶尔碰面时,她们才会寒暄数语。而随着阅历和知识的增长,我也渐渐了解了母亲那段遭遇背后的一些深层原因:那是所谓国企改革的攻坚期,千千万万像母亲一样的普通职工,一夜之间丢掉了饭碗,被抛入命运的漩涡中,并且成为失败的大多数。这样的抛弃,通常被描述为改革的阵痛,而那位以壮志断腕之决心推动改革的前总理,据说,曾经在观看话剧《商鞅》时潸然泪下。
前几天,电视里在重播电影《生死抉择》。影片中难得出现了一个国企下岗女工的镜头,她又让我想起了我的母亲,想起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那个冬日的黄昏,母亲孱弱如枯草的悲伤身影。记得有一回,我陪母亲散步,一向很少聊起往事的母亲突然和我说起了她的一个同学,成绩蛮好的小伙子,七八年恢复高考时因为家庭成分不好,失去了考大学资格,后来,竟疯魔了。说完,母亲一声叹息。我想,在这冰凉的叹息中,母亲或许又想起自己,想起了和她一样的沉默的大多数人的命运,而这些沉默者们的苍白声部,他们的失败、哭泣与抗争,已经在我们的历史叙事里被放逐了太久,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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