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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缸家族的兴衰散文
妻子清理茶几时,猛然间从下面抖出一个什么东西来,顺手扔进了垃圾篓。那瞬间的一明一暗,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起身走进一看,原来是一个烟灰缸。我一直很少吸烟,这烟灰缸原来是放在茶几上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它已经沦落风尘了。我伸手捡了起来。妻子斜我一眼,说:“没谁吸烟了,要哪干啥?”是的,自从岳父走后,来我家的人几乎没有吸烟的了。前些年,这烟灰缸还是个摆设,现在的地位更是岌岌可危了。
我拿着烟灰缸,仔细地看,这是一个玻璃器皿,圆圆的,周围的立壁呈褶皱状,边缘凹凸不平,中间浅浅的、空空的。我忽然想到可做一方砚台,便随口对妻子说:“蘸蘸墨、写写字,总还可以吧?”妻子笑笑说:“亏你想得出,谁还写大字?”“我,我……等我退了休吧,我写,可以修身养性啊!”我结结巴巴,明显地有些底气不足。一阵沉寂过后,妻子终于发话了:“那你就放着吧!”
这烟灰缸,它原本是一套茶具中带的。那套茶具是女儿考上大学临走时,朋友们在一起庆贺,结账的时候饭馆老板送的。我清楚地记得那套茶具一共是一个茶壶、六个杯子,外加这个烟灰缸,全是玻璃的。茶壶和杯子伴随着时光的流失早已折损殆尽了,唯独留下了这个烟灰缸。而这个烟灰缸,也早已处于被淘汰的边缘。看着它,我的思绪一下子飞到了往昔的岁月。
在我早年的记忆里,“缸”是司空见惯的,大大小小,多种多样。只不过那时的缸,多为“瓦缸”。遥想当时,“瓦缸”是人们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容器。从那段历史中走过来的人,都可以自豪地说,“瓦缸”的家族曾经是非常地繁盛和兴旺的,它是我们生活中朝夕相处的朋友。勤劳的乡民们在那块古老的黄土地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断地耕种劳作,“瓦缸”既是他们的生产工具,也是生活工具。至今犹记,每逢天旱,人们就用架子车拉着“条缸”到地里浇水。条缸又叫布袋缸,腰身一般为黑色或豆青色,缸沿为略带土黄的淡白色,上面还夹杂些暗褐色的斑点。底部和上面几乎是一样的粗细,圆柱状的形体,挺能装水。
想当年,乡民们就是用这种瓦缸与天上的“火龙”争斗。面对连天的旱情,面对干枯的禾苗,坐以待毙始终不是最好的选择。他们明知这种杯水车薪似的做法是难以改变客观现实的,但他们积极地创造条件,尽自己的最大努力,用最为原始而又切实可行的办法,能活一棵是一棵,能保一片是一片,把灾害降到最低程度是他们的不懈追求。人类发展和前进的历史,正是在改造和征服自然的漫长过程中,一步一步地解放和发展生产力,我想这瓦缸的发明和改进,就应该是很有说服力的一例。虽然那种传统的抗旱方法,至今看来有些可笑,但乡民们那种在灾难面前所表现的不气馁、不懈怠、顽强拼搏的务实精神,给我留下了极为美好而又深刻的印象。
我常常怀想,在过去的那段岁月里,冬天飘雪的日子,天寒地冻,黑夜十分慢长,人们纷纷聚集到生产队的牲口屋里,向火闲玩,侃着大山。牛驴和骡马们不停地在槽里拱着、吃着,那“扑哧扑哧”的食草声和铁链子缰绳磨擦石槽的“哗啦哗啦”的声音,不时地传来。槽头墙壁上昏黄的灯光静静地照着,把梁头和槽架的暗影拖得很长很长,总是让人感到这有人也有牲畜的地方特别的温馨。记得老喂牲口的朝安爷善讲故事,他常常就双腿盘坐在床头,讲程咬金的三斧子和黄天霸的黄马褂,大家都非常爱听。
有时,讲着讲着,他便猛然地停下,慢腾腾地想从床上下来。还没等他下来,人们便领会了他的意图,准是槽头里的草被牲口们啃完了。啃完草的牛驴或骡马,昂着个头,好像也在听朝安爷讲得那津津有味的故事。于是,不定是谁赶忙走上去,从草筐里掐一大扑子麦秸和麦糠,按在大沙缸里,用桃木把的铁笊篱,摁了几摁,便很快地捞到了槽里,然后操起磨得明晃晃的棍子捣上几捣,从梁头悬挂的白色条编的斗子里,狠抓两把麦麸做的草料,牲口们又埋下头“扑哧扑哧”地吃起来,朝安爷的故事自然也就接着上回再讲起来。
记得当时淘草所用的沙缸,是一种底小肚大口敞开的瓦缸。这种缸缸壁很厚,肚皮上还带有条状的印痕,看起来很粗艮。它的外表呈紫红色,缸口朝里有个凹槽。由于它腰口粗大,常用来形容某人块头大、身体肥壮为“腰粗得像沙缸”。但它不同于现代机械上所使用的特殊材料制成的沙缸。瓦缸虽然也结实,但生活中还是能见到有不少锔缸补盆的,时常见到一些缸碴子和烂缸瓦片子的出现。从这些残迹和余留来看,这种沙缸的胎体粗糙不够精致,多多少少留有细细的空隙。每逢雨水到来之前,淘草缸的缸底总会出现一截潮湿,缸壁上也伴有细微的水汽和水泡溢出。
从前,过年是孩子们最高兴不过的事。生产队那年月,地里种的红薯很多。收获的红薯除了切成片晒干和新鲜窖藏之外,还常用来做粉条。每年的春节前,生产队就会集中下粉条。现在想来,那时的下粉条确实是过年的一桩盛事。一进腊月,公家的大院里早早地就支起了一口大锅来。大火熊熊地燃烧,满锅沸水,浪花翻腾。两三个有经验的壮年劳力,靠三角高高地蹲踞在事先搭好的木架子上。他们每人的手里各自拿着一只铁制的类似于水舀子的器具。这种器具的下面有着密集的细眼,一根根的粉条就是从这里钻出的。
面对大锅,舀子里早已盛满了和好的粉芡,一拳一拳地砸下去,粉条如雨丝晶莹光滑,又如银线密集透亮。游龙一样的粉条,在浪里翻了几个身,打了几个滚,便被旁边的人用铁笊篱捞起,放入了旁边一口硕大的缸里。这口硕大的缸,我们通常称为“罗缸”,也是陶制的瓦缸,它平常是用来盛稻谷或其它粮食的。罗缸格外的大,缸壁比沙缸还厚,肚子也特别的粗,圆鼓鼓的,很容易让人想起罗汉的那膨胀的肚腹。每逢下粉条结束后,人们便争抢起缸底的余头,哪怕是得到蝌蚪那么大小的津津的一片,也高兴得屁颠屁颠。为争这余头,偌大的一个罗缸竟被孩子们放倒,吃的欲望带来的力量是无法估计的。
这种罗缸我似乎也在哪一部功夫片电影里见过,现在想不起来了。好像是说男主角为了报仇,深入高山向老僧学艺。老师傅先让他提水,每天必须从远处的山溪里汲满一缸水。提了一段,他觉得除了劳累,没有别的任何意义,便向师傅请行。师傅没说什么,来到缸前,稳稳站定,闭目养神。猛然间,师傅一撩袈裟,向缸里只一伸手,然后一挥,只见一条“白练”随手而出,随手而动,上下翻飞。缸里也顿时汹涌澎湃,浪花四溅。正当欣赏惊讶之际,老师傅手一缩,舞动的“水龙”便安然地缩回缸中。缸水清澈宁静,蓝天白云倒映其中。晚生拜服,遂无再有离开的念头,整日汲水于山中。
电影故事毕竟带有某些传奇性,表现手法上也存在一种特技的处理。说起生活中的水缸,从前,故乡家家户户的灶火门口,都静立着一口大水缸。当然,这水缸都属于瓦缸。我们常说水是生命之源,每天生活人们都离不开水。现在的用水是极为方便的,自来水、桶装水,随处可见。可在当时我老家那里,人们吃水都是从村里那口长满青苔的深井里提的。井水悠悠,井水甜甜。没有辘轳,也没有水车,人们只用一根系满疙瘩的长长的井绳,一桶一桶地拔上来,再一担一担地挑回家去,倒入了灶火门前那平静的水缸里,直到一缸水添满,提水的任务才算结束。
记得那时,那瓦缸里常常放有一只漂浮的葫芦瓢。每每从地里回来,干渴难耐,一进家门,二话不说,工具往墙上一靠,紧走几步,来到缸前,揭开缸盖,操起那只飘起的葫芦瓢,朝缸里使劲地一舀,脖子一伸,把嘴深深地埋在舀子里,只听“咕噜咕噜”地作响,然后一仰头,神清气爽,那真叫做一个“痛快”!而这一切,全都映在了瓦缸中那来回晃动的水波里,只是很短暂的瞬间。还记得小时候曾听大人们讲,以前年轻男人死了,他的老婆就会坐在自家的院子里,双手握着脚脖,哭着数白着:“我的天呀!缸里没水叫谁添呢?”可见,水缸在一个家庭中起着多么大的作用。
在当时的乡村,一家一户除了必备的水缸之外,大小瓦缸还多着呢!不用多说,盛米的有米缸,盛面的有面缸,腌咸菜的有咸菜缸,就是接个刷锅或洗碗的剩水还有“恶水缸”,甚至人们出恭去厕所也有一个叫做“茅缸”的。可以说瓦缸与人们的生活简直是无缝对接。就说这“恶水缸”,它早已成了人们生活中的日常用语。“恶水缸”又名“泔水缸”,常用来喻指好坏都能包涵的人。被称为“我国四大名著”的曹雪芹的《红楼梦》中有句:“妹妹想,自古说的,当家人,恶水缸。”这里就是说,当家的人要度量大,要像泔水缸一样,好的坏的都能包容下来。
在那个物质贫穷但精神振奋的年代里,可以说瓦缸是与人们的日常生活形影不离的。然而,瓦缸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要数小时候我家小西屋床头边的那口豆绿色的条缸。至今我清楚地记得,那条瓦缸里放着半袋半袋的各种各样的杂粮和黑菜,有时还放有爷爷给我储藏的白甜瓜和奶奶特意给我准备的好吃的。缸并不算太粗,井口那么大,一米多高,上面蓬着几块木板,木板上放着奶奶的全部家当,一个装着针线的簸箩和旧棉衣的破木箱。瓦缸的缸壁很陡也很滑,如果不是离床头太近,老鼠是万万不能上去的。爷爷在缸口所蓬的木板上,曾经放了一个简易的老鼠夹,用红红的花生豆做诱饵。可老鼠非常精能,它们从几个先辈主动献身获取教训后,便偷偷地绕过,小心地爬过,我爱吃的东西中有相当一部分都是它们先尝过的。
说起过去,瓦缸在我国确有着悠久的历史。据古书上解释,瓦缸是一种大口而无颈的陶具。它形体较大、形状不一,一般用做容器。司马迁的《史记·货殖列传》中说:“通邑大都,酤一岁千酿,醯酱千缸,……”其意思是说商业获利很大,在城市里做生意每年酿上一千瓮酒或一千缸醋等,贫穷之人也能致富。其中“醯”(xi)和“酱”,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醋和酱,无论是醯或酱,都属于人们日常生活中拌和的调料。从这里我们可以明明白白地看出,“缸”就是装醋或酱的工具。装酱的叫做“酱缸”,装醋的就称做“醋缸”。
关于“酱缸”,我印象中它有水桶那么高,比一般的盆口要大,紫红色或豆青色的较多。捂好调好的酱豆就放在里面,上面还蒙着一层白色的粗布,缸口用一根细细的绳子系着。我本来不爱吃酱,可母亲总让我端出去晒。晒时,酱缸就放在墙头上或专门搭建的架子上。晒豇豆常在大热天,热天雨水多,这酱缸通常是端来端去。在酱缸不腌菜或不做酱的时候,炸油条用来和面很相宜。酱缸壁和底比一般的盆都厚,内里也光滑,掂起面来挺带劲。一物多用,本来就是穷人家的穷过法,但它也能给我们生活带来很多思考和启发。
要说醋缸,我们最容易想到的可能就是“醋坛子”。“醋坛子”一词,常拿它用来比喻在男女关系上嫉妒心很强的人。关于“醋坛子”,在民间流传着一段佳话,据说它还与一代明君唐太宗有关。相传李世民的重臣房玄龄,患有严重的“妻管严”。他的妻子非常凶悍,因其老家山西在黄河以东,人送外号“河东雌狮”。“河东狮吼”,房玄龄就不敢怠慢。有一次,李世民念及玄龄功勋卓著,就赏赐给他几个美女,但房玄龄坚辞不受。正当太宗要打趣他为正人君子时,房玄龄却口吐真言:“非自己不想纳妾,实乃家有母老虎,宁死也不愿他纳小。”
太宗哪里肯信,就示意让房玄龄带着妻子来,它要当面把几位美女赏与房玄龄为妾,不信臣妻就不给自己一个面子。当房玄龄的妻子到来后,李世民故意半开玩笑地对房妻说:“你要么同意朕把这几位美女赐予你丈夫为妾,要么就喝下那坛‘毒酒’”。说着让手下端上一坛子酒。谁也没有料到,房妻深情看了玄龄一眼,便径自捧起了那坛“毒酒”一饮而尽。其实,酒坛里装的哪是什么毒酒,而是山西人最喜欢的醋!太宗呵呵大笑,深信房玄龄的妻子不但凶悍,而而醋味浓重。于是,赏美之事也就罢了。但“醋坛子”一词,自此流传开来。
坛子与缸都是瓦器,对于盛酒来说,它们的质地和作用都是一样的。缸也常用来装醋,或许醋缸比“醋坛子”的醋意还要大。瓦缸除了用来盛醋之外,还常用来装酒,我们就叫它“酒缸”。从前,酿好的酒就贮存在缸里。读《水浒传》,武松为报答金眼彪施恩,醉打蒋门神。书中在交代环境时写道:“去里面一字儿摆着三只大酒缸,半截埋在地里。缸里面各有大半缸酒。”后又写到:“那妇人(蒋门神之妻)被武松一手接住腰跨,一只手把冠儿捏做粉碎,揪住云髻,隔柜身子提将出来,望浑酒缸里只一丢,听得扑同的一声响,可怜这妇人正被直丢在大酒缸里。……有几个当撑的酒保,手脚活些个的,都抢来奔武松。武松……两手揪住,也望大酒缸里只一丢,桩在里面。又一个酒保奔来,提着头只一掠,也丢在酒缸里。”这几段精细的描写,甚为精彩,酒缸也变作了腌肉缸。
说起“瓦缸”,还有一条被历史名人砸烂的瓦缸。严格地说,司马光砸的缸不叫“缸”,而叫做“瓮”。瓮与缸相比,口要小的多,不过也属于瓦器,与缸是一个家族。据元末·阿鲁图《宋史》记载:“司马光字君实,陕州夏县人也。光生七岁,凛然如成人。……群儿戏于翁,一儿登瓮,足跌没水中,众皆弃去,光持石击瓮破之,水迸,儿得活。”面对小朋友的失足落水,众人慌忙中离开,而小小年纪的司马光却知道破瓦瓮以救人,表现出遇事沉着冷静、机智聪慧,令人称奇,值得赞颂。
记得前些年上演一部电视剧,片名好像叫做《大染坊》。它讲述了清末民初山东周村一个名叫陈寿亭的讨饭少年胸怀大志,被周村通和染坊周掌柜收为义子。后来他苦学染布手艺,十年苦心经营,与人共同创办了大华染厂,踏上了工业印染之路,最终使大华染厂发展成为青岛第二大印染厂。剧中有不少染坊内部的镜头,一组组一排排大染缸气势恢宏,给人们留下了深刻而雄壮的印象。有人说,社会是个大染缸,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可无数事实证明,“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者,大有人在。
“缸”这个字,如果从其字面或字形上来看,它明显属于“缶”。“缶”亦作“缻”,它是古代一种泥土烧制的大肚子小口儿的陶器。按《说文解字》上说:“缶,瓦器,所以盛酒浆,秦人鼓之以节歌。”《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记载:渑池会上,秦王饮酒酣,请赵王鼓瑟,让秦御史记下。蔺相如奉盆缻,请秦王击以相娱乐,秦王却怒而不肯。此时蔺相如表示要以颈血溅之,秦王才勉强击缶。按说两国相交,本不应该相欺,可霸道与强势常常表现出盛气凌人。蔺相如冷静面对,不畏强权,挺身而出,不但为赵王挽回了面子,也为国家赢得了荣誉。
“瓦缸”这个家族,在过去的时代里,曾经辉煌过、兴盛过;可如今却衰落了、衰败了,败得一塌糊涂。我找遍了家里的各个角落,能够称得上“缸”的,也只有早已不用的搪瓷茶缸、无心养鱼的玻璃空缸和这只差点被扔掉的烟灰缸,可它们无论从质地或是用处上,完全脱离了瓦缸之功能。昔日辉煌的“瓦缸家族”真的没落了。历史往往就是这样,在行走中消逝,在消逝中行走。历史是无情的,而人却是有情的。我更坚信要保留住这个不是瓦缸的烟灰缸,因为是它让我回想起了那段难忘的岁月,重温了过去那一段又一段美丽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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