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事记散文
我不知道这雾状轻盈而又黏稠的“恍惚”到底从何而来,因何而就。每年春天,总有一段时间,我在无意识甚至白日梦的状态中漂浮,肉体伴随着成片下落的杨絮,在巴丹吉林裹挟尘土的风中,与次第开放的花朵们一起,鲜艳聚集,傲立枝头,不规则地逐片摇曳,轻薄的花片跟随忽冷忽热的春风,从地面到空中,再从空中到地面。我的思维迟钝又单调,感觉就像一部按部就班的残破机器,所有的行为都遵照和刻画了以往的经验,重复得令人麻木,却又不明所以。
春风持续和暖,新鲜的苜蓿和绿叶爽心悦目。至此,我忽然怀疑我的恍惚一定与花粉有关。在沙漠,大地的干燥影响到了植物、动物及其灵魂。花粉随风飘飞,由口鼻进入身体,进而像某毒素或致幻的药剂一样,将我的思维和行为紧紧包裹、牢牢控制。我不知道怎么了,即使日常最为熟悉的事情也变得模糊,若即若离;也不知道自己总在想些什么,即使惯常的思维也异常隔膜生硬。我在反抗,努力使自己恢复到往日的清醒状态。我怀疑这是短暂的失眠造成的神经衰弱,买了安神补脑液和刺五加胶囊,但仍旧没有丝毫作用;我怀疑自己患上了比失眠更为可怕的疾病。
这些都是徒劳的。数日后,我依旧恍惚莫名,一直觉得自己在日常生活乃至人世当中就像是一粒飘尘,抑或孤立于枯树之上的一枚单薄树叶。那种轻忽、孤独、悬浮的无奈,我对许多人讲了,他们笑笑,根本没法理解。在工作中,领导照常分配工作,我嗯嗯答应,机械去做;他们对我大声或者低声说话,那声音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即使对着耳朵,也听不真切。
如此半个月时间,我不再焦躁和痛苦,开始自己找些事情来做。打开单位局域网,在上面看电影:《投名状》、《黄石的孩子》、《见龙卸甲》,还穿插了电视剧《神探狄仁杰Ⅲ》和《乡村爱情Ⅱ》。再后来,隔一段时间就独自跑到很远的网吧,分三次下载《征服者》、《史前一万年》、《新版丧尸出笼》、《世界末日》、《魔窟》、《贝奥武夫》、《国家宝藏》、《迷雾》、《血眼》、《尼斯湖水怪》、《铁血战士》1、2、3部、《灵异孤儿院》、《逃离集中营》和《功夫之王》、《迷沙》、《鬼已来电》、《南方传奇》、《完美设陷》、《人肉盛宴》、《恶灵之泪》、《超时空效应》、《江山美人》、《夺帅》、《荒野大飚客》、《夺命停车场》、《银行大劫案》、《纹身者》、《上帝也疯狂》及其续集、《王立群读史记·汉武帝》、《第一滴血Ⅷ》等。
我漫无目的地看,有所动或无所动。其中,《投名状》、《黄石的孩子》、《见龙卸甲》可以说是近年来最好的中国电影。尤其是《黄石的孩子》主人公是我较为熟悉的乔治·何克先生。前些年间,我曾在山丹拜谒过他的坟墓,还参观了艾黎先生捐赠的山丹博物馆,为他们的所作所为感到钦佩。当地人说,后来的艾黎还在山丹搜集发掘了许多历史文物,其中有我见过的匈奴弯刀并十数枚鸣镝,还有一具木乃伊及数幅清代官要个人的画像及衣物。很多年来,没人提起他们,山丹的艾黎博物馆也极为冷清,《黄石的孩子》应当是对这段史实及乔治·何克、艾黎等人的记忆唤醒。
《黄石的孩子》最动人的要素,一个是爱,一个是对历史事实及其人物的尊重(相对而言)。尽管它的外景地并不是山丹,而像是现在祁连山或者其他地方的一个小村落。《见龙卸甲》有点无厘头和网络小说的味道,但赵云的个性及其悲剧命运还是表现了出来。《功夫之王》则显得流俗和流水账。《神探狄仁杰3》沿袭了前两部风格,对狄仁杰的进一步神化看得出导演及编剧为满足现代审美而所做出的种种努力。《乡村爱情》看起来像是组合的小品——乡村只是其演绎故事的背景,而距离真实的乡村生存和生活现状还有相当的距离。
再后来的恐怖片和乃至港产影片:《夺帅》、《江山美人》与《见龙卸甲》、《黄石的孩子》不可同日而语。《世界末日》、《迷雾》、《血眼》虽拍得残酷血腥,极其变态,但在人性揭示方面令人若有所思,其他的一些,大都以残酷的暴力和魔怪为主题,张扬残忍和恐怖,纯粹的视觉打击。倒是由施瓦辛格等人主演的《铁血战士》有几分铁血素质及科幻成分在内,给人以强烈的战斗欲望。
《超时空效应》、《钢铁侠》制作水准要高一些,前者一如既往张扬个人英雄主义,乃至人性最柔软和最美好的那部分。《钢铁侠》一如美国在全球扮演的角色,无坚不摧,战无不胜,且能够很好地保护自己……《江山美人》的故事大而无实际意义,其中,女演员与《功夫之王》中女演员一样糟糕。《夺命停车场》虽是低成本的电影,但两位演员的表演极为出色。《开拓者》讲述了一个极其悲壮、惊险的传奇故事,原始的掠夺大都是以灭绝性的暴力完成的——每一个民族都会有一个英雄,他们在很多时候,构成了这个民族的灵魂乃至传承不休的精神力量。
渐渐发暖、清澈的流水从铁管内喷流而出,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从一道水渠到另一道水渠,汩汩的水哗哗作响,向下蔓延,草坪一夜返青,割草机割出的草腥味让我沉醉。在此期间,我总是打电话给老家的父母兄弟。那里发生的一些事情让我觉得悲哀,也是我失眠的根由。母亲和弟弟告诉我:家里分了五年的山坡又出现争执,另一些人找村主任,说我家的坡是他们的,要强行瓜分。为达目的,还联合了一个在政府做科长的人。那位科长几次向乡政府分管领导施压——乡领导先后五次驱车而来,闹咻咻地听取意见之后,又驱车而回。
母亲心小,有点儿风吹草动便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我一次次对她说,这事情,有合同在,就什么也不用怕,尽管让他们去闹,事情闹得越大越好。母亲说:事情真的闹大了咋办?我说,小事引不起“注意”,只有大事,才可能有所关注。我就等着他们把事情闹大,最好是某个领导亲自到现场“指挥”,将分与我家的坡“瓜分”掉……我不在乎一片不足2000平方的山坡,而这片山坡于我而言,就是我家的“领土”和“尊严”,利益可以丧失,但自己的“领土”和“尊严”必须捍卫!
这些事情,在我很小的时候,就一再上演和经历了。在那个村庄,几乎每天都在上演这些“剧目”,一株树、一尺地、一根葱、一粒米、一句话……都可能导致一场战争——当年我拼命逃离乡村,除了不愿意像父母那样一辈子被黄土裹挟、顶风冒雨、披星戴月,所获无几甚至颗粒无收,吃苦受罪之外,就是厌倦了这种无休止的利益纷争。
而现在,我的身体从中脱离了出来,父母还在重负承受,准确说,我的兄弟已经不折不扣成为乡村乃至父母一切传统的准继承者——物品不能置身于外,那里的一点风尘都令我心旌摇荡,热血沸腾抑或疼痛莫名。在那里,资源(土地、矿产和农作物)的匮乏使得生活委琐、毫无生机,贫穷导致狭隘和险恶汇集和展示了人性所有的恶。
这些年,每隔一年或者几个月,我都要回到那里,看望父母亲人。他们像那里的田地和树木一样,一天天减少,增多的是人,还有那些人的附属品及消费品。恶性的争夺愈演愈烈,我幼时司空见惯的密林和灌木,暮春盛开的紫荆和洋槐树被挖掘机连根拔除,山坡之上,零星的田地之间充满水流的痕迹,许多新建房屋与坟地连在一起。
我的亲人越来越少,爷爷奶奶之后,两个舅舅相继去世,再后来是因车祸而离开的大姨妈。越多越多的陌生面孔冷不丁冒出来,让我觉得自己似乎来自另外一个世界。到爷爷奶奶的坟墓祭拜,抬眼田地上下,大都耸立着长满荒草的坟茔。弟弟一一告诉我,这座是谁,那座是谁——我依稀想起他们的面孔和当年的事迹……蓦然觉得全身发冷。
而在乡村之间,活着的人,仍旧在勾心斗角,想尽一切办法,为一点利益用尽手段。强行瓜分我家山坡的那些人,我早就认识,大都与我们家有着血缘联系,稍微疏远的是他们从远处或者近处娶来的媳妇,还有新生的孩子。有一天在路上,我遇到其中一个,她像我母亲一样老了,一辈子没主意,只要有人怂恿,就像点着的火药,连牙缝都充满硝烟的味道。
大致四月初,我回去了,飞机到北京,再到天津,办完公事,一个人,回到了村庄。关于分坡的吵闹声骤然停止。母亲说,他们在看(观望),猜测我为什么回来,回来之后有什么动作。我去那里看了看:以前密不透风的树木不见了,一根根的黑木桩插在尚还干枯的林中,陡峭的山坡之上,茅草成堆,正在发芽的紫荆全身墨黑,沾满白色灰尘的枝条在风中摇晃。
我说:这能值几个钱呢?母亲说:就这样人家还抢!
我叹了一口气,看着山下的村庄:旧了的房屋堆在原来的地方,崭新的都矗立在昔日田地和山坡上,河里早已没了流水,庞大的石头被太阳晒得层层剥落,死了的柿子树、板栗树和核桃树枝干黝黑,被风吹得咯咯作响!
第二天清明节(4月5日),太阳刚刚升起,我和弟弟骑车到爷爷奶奶的坟前,点燃冥币,跪下来,看着荒芜的坟堆,想起他们的音容笑貌,眼泪流下来。喃喃地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我知道他们听不到——即使听到,也只能像我一样叹息一声,然后拿起我给他们点燃了的香烟,一口接一口地抽,嘴角袅袅青烟像是分散的时光,向着瓦蓝苍天,一点点产生,一点点消散。
回来路上,遇到村主任,说起他们要瓜分我家山坡的事情。我强调:白纸黑字并按有血红手印的合同是最具法律效力的;五年前的事情,现在重提,为什么还会受理?他说:那些人一个月内去了他家26次……受理是为了调解。我说,那么,乡干部呢?难道没有一点法律常识?还有,白纸黑字的合同没有说服力,空口白牙可以作为第一证据?
从北京乘火车返回,阳光骤然热烈起来,沙漠的刺玫瑰仍在开放,沙枣花的香味持续散播,叫我想起小姨家成桶的金黄色蜂蜜。沙尘暴似乎比2007年少了很多,只有在平缓的戈壁滩上,才可以看到它们滔滔奔行、往来无忌的磅礴身影。其中一个周末,我又去了一次敦煌,见到方建荣、刘学智、曹建川等朋友,喝酒多了,趴在酒桌上毫无意识地睡,醒来又喝了一杯青稞酒,当即哇哇呕吐。又一个周末到嘉峪关,见到了李长瑜、韩爱民、赵成松、郭小莉及其爱人、华子、三宝等朋友,又喝得一滩糊涂;在昏暗歌厅里嚎唱《嫂子颂》《蒙古人》《草原之夜》《灰姑娘》,声音像对月啸叫的苍狼。
回到巴丹吉林沙漠,又打电话回去,母亲说:乡干部又来了,听了双方的争吵,临行时说:这事没完,我还会来的。我说:让他来吧,身为公务员,他该知道怎么做。母亲说:人家仗着后台呢!我说不要怕,不管他是谁,若是做得太过份,我必定与他“斗争”到底!说这话的时候,我的胸腔之中燃烧了火焰,脑中的血流像是呼啸的箭矢。
路灯衬托的寂静夜晚,躺在床上,左边儿子,右边妻子,夜幕之中的风在柳枝和杨树上爬行,零星的高跟鞋敲着水泥路面。我睡不着,闭着眼睛看自己的内心,或者睁着眼睛想起从前的往事。想起乡村以及乡村种种恶劣事端,总是仇恨的,渴望有一支……我想我是极其柔弱的,向善的,但也是血性和刚勇的。我想到: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苦难的百姓值得同情,也令人悲哀和痛恨。
想起最深刻的鲁迅,想起沾血的馒头和“吃人”二字;想起那些近年来在乡村发生的恶性暴力事件——任何事情都不是没有因由的,所谓的暴力与生俱来,但都会有所节制。是什么造成了暴力,以及暴力的实施及其后果?妻子一再劝慰我说:暴力解决不了问题,或者说暴力根本就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这个我知道,但仍旧忍不住想:我有一支枪,子弹呼啸而出,携带着我的暴怒乃至无法遏制的失望、痛苦和情非得已。
我知道对他人的暴力是灵魂的自戕。
不知何时睡着了,做梦,连串的梦:架在火炉上烘烤、切得方方正正的红肉;晃动着肥大臀部、扬长而去的屠夫;一个人坐在某种表皮龟裂的大树下哭泣的女子;一身缟素、手提长刀的骑士;面目模糊、似曾相识,但却异常生硬的朋友、师长和亲人;还有呲牙咧嘴的猎豹和猛虎;奔腾不止的犀牛(后来又变成牦牛)。
接下来,春天逐步深入,除骆驼草、马莲之外,梭梭、胡杨和红柳都长出了又一年的叶子。这时候,我的那种原先如雾的“恍惚”消失不见,意识又复如往日般清醒。但新的问题随之发生,我总觉得——我的身体某处正在发生灾情,最明显的是胃部,时常疼痛、发烫;还有初春时扎在左手小拇指根部的那一根微小的木刺,它在隆起,进而形成一颗绿豆大的红色疙瘩。我用缝衣针挑开,翻开几层白皮,试图找到它,但什么也没看到。静下的时候,它就疼,连同半个胳膊和整个小拇指。
弟弟电话说:乡领导又来了,今天上午。我问他都说了什么,准备怎么处理这件事。弟弟说:咱还坚持咱的主张和观点,他们还是他们的观点。乡领导听了之后,什么也没说,又走了,说还要来。我哦了一声,对弟弟又说了自己的观点,让他安慰母亲不要着急,身体要紧。
每次这样说,我都觉得惭愧和沮丧。每一个人都不是孤立的,相互血肉联系的也不仅仅血缘这一条线,还有地域和文化,习俗和人心。我对弟弟说:每次回去,看到那里的人,我都觉得心酸,蓬头垢面,甚至没有像样的生活,但对邻人和他人的狠劲令人吃惊。弟弟说:咱这里的人就是这样,软的欺,硬的'怕,见了驴××(生殖器)圪蹴下。
这个谚语流传了很多年,我小的时候,就听大人说,父亲小的时候也听大人这样说——我想,它是有道理的,也是准确的。工作一如既往,一件接着一件,我机械地做和写(大都是公文),一级一级呈报,修正,直到各方满意。没事的时候,坐在办公室看《参考消息》,再一次觉得,中文报纸当中,它是最好的——这么多年以来,竟然养成了只看《参考消息》《中国青年报》(电视只看凤凰咨询台、海峡两岸、动物世界、百家讲坛、探索·发现、道德观察)的习惯。
五一和五四之后,天气忽冷忽热。5月11日夜12时,我仍旧在黑夜中睁着眼睛……忽然一阵大风,楼上住户的玻璃猝然落地,碎裂的声音像剁骨的刀子。我想,要是这时候谁在楼下,玻璃正中其身……每次听到这样的声音,我就会这样想。第二天中午,邯郸治中兄忽然来打电话,询问我是否平安。他说到地震,我急忙打开电视机,触目惊心的灾难已经上演,那么多人在废墟中呻吟,不常见的鲜血渗进沙土和水泥板,也渗进每个人的骨髓和内心。
我编了短信,逐一发给北京、河北、陕西、四川、宁夏、上海的朋友,祝福他们平安,万事注意安全。有的回复了,有的至今没有回复。短信还没有完全发出,贵州正万兄打来电话,问我是否平安。我忽然想起了什么,打电话给陕西的朋友,他说无恙。下午,陇南的朋友告诉我,那里灾情也很严重,楼房开裂,家具全部损坏,最惨重的是乡村,有几座被掩埋了,他们说,相比那些死难者,还活着,已经很幸运了。到晚上,接到一个电话,问我现在哪里,是否参与救援,又问我具体做什么。前两个问题我据实回答了,后一个问题我没有告诉。
她急切说:李西闽在四川彭州震区,被压在危房之中,情势危急。
我慌了,说话结巴起来——这时候,我做不了什么。我这样的身份,对于四川乃至整个灾区,只有张望、焦灼和流泪的权力,至于请求或者指示如何救援……我编发短信:“作家李西闽被困彭州龙门山镇九峰村一组鑫海山庄危房之中,情势危急。具体位置:距彭州市55公里,距银厂沟山门2公里。杨献平恭请各位师长朋友网上呼吁,施予援助。谢谢!”分发给各地的师长朋友。
打电话给浙江一位朋友,请他代为发帖呼吁,一边一次次的拨四川朋友的电话。第二天上班,私自跑到网吧,匆忙查看情况,见回帖不是很多,觉得沮丧。北京的一位朋友让我联系中国作协,并提供了号码。四川的朋友联系了四川作协……很多老师和朋友们都在论坛和博客发帖呼吁……两天后,阿贝尔无恙,他还告诉说:蒋雪峰也没事。
下班回家,盯着电视屏幕看,也从来没有流过这么多的泪,即使前些年的洪水和局部地震,只是捐款,甚至还有些怨言(总渴望得知自己的钱到底捐给了谁,只要给了灾难受害者,便不觉得可惜)。灾难现场,死难者、受灾的人们,伤口、尸体、呻吟、鲜血、眼泪、惊恐、悲哀、高尚、英勇、团结、人性、英雄、自私、虚伪、做作、麻木、普世、伟大、脆弱、坚强……一览无遗。
揉着红肿的眼睛上班,心不在焉工作,争先恐后捐款。学前班的儿子开口就要五张红色的1后面两个00的钞票……一天后,局域网更新,从汶川地震灾情帖子下面,才知道重庆、河南、广西也都不同程度受灾,急忙打电话给吴佳骏,得知他和熟悉的朋友师长都平安,才松了口气。给银川的朋友电话,也才知道灵武也地震,打电话给杨森君,他沉重着说没事……我们啥也别干,看电视吧!
甘肃陇南的朋友当中,唯有郭海滨不知道电话,无法联系,听平凉和陇南的朋友说,成县不要紧——海滨是公安,此时当在救援一线吧——再一次去到网吧,看新闻,看更全面的报道——人声汹涌,但都令人安慰,更多的人不再口头支援,身体力行去往灾区,或者慷慨解囊。更多的声音是出自内心的良善和最美的心愿——在自然灾害面前,人何其渺小!我觉得难过的是:这时,竟然还有人以地震写诗或做文章,在论坛或者网络张贴——文字能唤回生命,治愈伤口,止住血流吗?文字对于灾区人而言,有一杯水、一块面包重要吗?
而我自己……也是如此,眼泪表达悲痛,远远没有深入实地,救出一个人重要——如果我的行动不受限制,我定然前往,就像那位徒步十五小时从山中救出自己丈夫的灾民一样……我也想,老家的那件事情算得了什么呢?大不了不要那一点山坡……我看到了自己的狭隘,也看到了在自己身上沿袭千年的悲哀。
满屏幕的画面让人百感交集,咬牙切齿而又热泪盈眶,孤愤莫名而又空搓双手。我也总想:灾难不会择时择地——我们就-是他们,他们就是我们。似乎只有灾难,才能唤醒那些日渐稀薄甚至正在丧失的东西。很多次,为身居此地消息闭塞而沮丧恼怒不已……事发当天,打电话给家里,弟媳妇说,老家没震感,一切都好。几天后,母亲打来电话,急切说:刚在电视上听说甘肃也地震了,恁(你们)都没事吧?
我笑笑,母亲像我一样消息迟钝。
母亲又说:小心点,晚上睡觉别脱衣裳了,一有动静,就抱起俺孙子往外跑。
我又笑笑,放下电话,心里觉得温暖,随之而来的眼泪热烘烘的。
再后来的某天,匆匆去了附近的黑城(西夏遗址、蒙语哈拉浩特),在那里见到了千年完好的清真寺、佛塔和黄沙簇拥的老城墙,惨白的黄沙之上,仍有星星点点的骆驼草和沙蓬,在炽烈的阳光下,摇摇摆摆成长;流云如练的低空,数只野鸭结对飞翔,来自祁连山崖的鹰隼像是闪电,在我们的摄像机当中俯仰有致,辽阔的叫声像是闪电一样,给人以豪迈的苍凉。
在居延海,成群的鱼儿跃出蔚蓝水面,野鸭飞翔,尚还白发苍苍的芦苇排成整齐队列,怎么看都像是铁血将士的盔缨。有一些新生的翠绿芦苇,紧贴着岸边的浅滩,直愣愣地挺出了莽苍大地。
这些戈壁的草,卑微的草,在湖水之中,随着优雅的风,摇头晃脑,从不弯腰。一些鱼儿在它们根部游弋,野鸭在深处作窝、栖息、养育后代、平淡度日……沙丘上的风沙像是不断俯冲而下的军队一样,溜溜而下,在湖边消失无踪。
返回家里,已是深夜,坐在电视机前(几年来,第一次这样专注且长时间盯着电视屏幕),看都江堰、汶川、北川、什邡、理县、青川、茂县、武都、文县、成都和绵阳、马尔康、德阳等地的救援与灾害情况。接到朋友短信:李西闽已成功获救,现在成都某医院——我觉得宽慰,再看电视屏幕,忽然没有了一点欣慰。陇南灾区朋友告诉我:余震不断,13日整个天空是灰色的,14日的暴雨让人心惊胆战,连日午夜、凌晨和正午又有不同程度的余震……5月12日14时28分,距离震区较远的上海、曼谷、河内也都有较强震感……截至5月20日12时,地震灾区四川已有340704人遇难、245663人受伤、32361人失踪(央视)……甘肃280人,陕西106人,重庆14人,河南2人,云南1人在地震中遇难……浩淼世界,草木莽莽;在地为生,在天为灵;国难之日,万众悲恸……当晚,我又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站在黑城(哈拉浩特)残墙上,四边都是怒卷的波涛,有一些长着翅膀的白马,在空中奋蹄奔腾,咴咴啸鸣……一些羽箭成片袭来,飞马纷纷落地……其中一枚铁箭,像是一根生锈的巨椽,漂木一样横在我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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