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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前的冬青树散文
你个死腔壳头子！还不快下来！你个女身，小心玷污了神灵！遭罪啊。
奶奶 一边把竹条子在空中挥舞得呼呼声响，一边声色严厉地叫骂。用几秒钟的速度窜上冬青树，我如一只猴子。然后，得意洋洋地对她笑。我不逃到树上是不行的，在她的比家法还厉害的竹条子下，我的屁股非得皮开肉绽不可。她捉不到人，就骂，要抽你的筋，喝了你的血。而且，她还在跟隔壁屋里的刘婆婆对骂，余气未消。
刘婆婆骂，不是你家二丫，还有谁，张婆家的凤仙都说了，她们一起偷的。
奶奶回她，你个老骨头，顺路上的，摘的，怎么叫偷了？
刘婆婆又骂，你不一样是个老骨头啊，啊？不是偷，是你种的啊？
奶奶又回她，你亲眼看见了？你不也是听凤仙说的。小孩子家家，嘴馋也是有的，多大点事儿啊？还隔壁打隔壁的。不就是想欺负人！
刘婆婆又骂，欺负人怎么啊，谁叫你家不积德，到现在都没生出个带把的。
奶奶急了，差点就要操起面前的铁锹轮过去，叫你不长口德，叫你不长口德。
刘婆婆腰一扭就进屋去了。她就懊恼地一屁股坐在地下，唉声叹气，开始数落，我母亲不仅没生个放牛娃，居然还生了我这个怪胎。
这情形十分怕人，不知如何收场。让我也后悔，和凤仙她们几个摘了刘婆婆家几个刚上架的黄瓜，躲在学校附近的稻草堆子那里吃掉了。
我母亲也算倒霉。我出生那年，村子里一共生下来十二个孩子，偏偏就我是一个女孩。更要命的是，在我家，我是第二个孩子，生男孩的机会又被占领了一次。我的母亲，跟着我的出生，地位也大大地不如那些生了男孩的女人。
是个女孩子也是倒霉。你看，上个树，还要被说对神灵不敬。奶奶的心里，冬青树就是神灵。它是我们这个村子里唯一有的树种，这是父亲自小在外谋来的。他亲手栽下。在屋前的右侧。他们许下诸多愿望。奶奶视若神灵，每日精心呵护，虔诚祷告。好像这棵树是个人一样，可以懂得她的任何话和思想意向，甚至，似乎还能改变命运。
我从来没有认为，冬青树有多好。没有给我带来任何好处，或者高兴的事情。春天的时候，小黄花开满树冠。那花的气味，如果算得上是香，不如说夹带着臭，十分刺鼻。闻得时间长了 ，还会打喷嚏。只引来蜂群整天流连，嗡嗡之声老远就能听见，吵得人五心烦躁。初冬的时候，又成为鸟群的青睐之所。鸟儿争夺那些红褐色的果实颗粒，赖以维系生命。天没亮就吵醒人。如果真的说起来，有一点点不讨厌它的理由，那就是在冬天，下过雪以后。它的枝叶是繁厚的。油绿油绿，光鲜欲滴。屋前有一条小河，它就像个守卫者，默默站着。这个境象，是我上小学后，随手描就的一幅画，意外得到老师的表扬。还有一个不讨厌它的理由是，大雪过后。有人从树下经过，我事先瞅着。等那个人走到树下，我就用脚猛力地踹树干。树上的积雪簌簌地纷纷落下，让经过的人狼狈逃窜。等他惊觉，我早已逃跑到几十米开外。对着他呲牙咧嘴的咒骂，我报以得意的坏笑。他就在愤怒中走开，掸着衣领里灌满的雪团。下次经过，却又忘记，又要再一次遭我暗算。如果，这个人，又正是你平日里不太喜欢的，那就越发地有了成就感。当然，它也是我“逃难”时的最佳选择。眼看奶奶的竹条子来了，它就是最近的，最有效的逃跑途径
在村子里，还有一件很邪乎的事情：为了增地积，一是可以把屋子的墙脚向隔壁人家逐步占领，二是沿着自己屋子种树，尽可能地扩展自己家的地盘。墙脚是人为的主观占有，树却有极大的优势。吵起架来，直接说是天意，树自己长过去的。冬青树，树干直，枝桠繁茂，像一个战士捍卫着我家的寸地寸土，扩大了我们家的地盘，而且又四季常青。刘婆婆家的树，一到秋天，就全部脫光了衣服，瑟瑟发抖。这让她十分怨恨。刘婆婆的儿子是村里的大队长。日长月久的积怨，在队里分粮食、分鱼、分票时，他就小有得意，暗算一把。他们家得意的样子，总让人想对付。好不容易，机会来了。他们家的黑虎从门前经过。我迅速冲过去，一把逮住它。又迅速冲到河边，用力把它抛进河里。不等它游上岸，我又反复把它扔进河里，直到它再没有力气爬上来。
第二天，刘婆婆找上门来，说是有人看见我向河里扔她家黑虎了，她的黑虎不见了。这下，奶奶的竹条子又要抽下来。还在骂：你这个惹祸的小根苗！看我今天不打死你！眼看着下大雨，根本来不及窜到树上去，只好朝屋子后面撒腿就跑。刘婆婆又在骂，上梁不正下梁子歪！你不要演戏了，不是大人教的，她哪么晓得害人哟！我只知一个劲围着屋子疯跑，根本不知道跑了多少圈。也不敢回头看奶奶追得有多近了。我的心剧烈跳动，大口大口喘气，光脚丫被什么划破，钻心的疼让我摔下。奶奶的肥胖的身体，随着她的一对小脚剧烈扭动，一下子凶神恶煞出现在我面前。竹条子立刻快速地抽打在我的身上。这个富家出身的小姐，又做了我爷爷的官太太，和她的行为极不相称。真不知那么英俊的爷爷，怎么会挑上这个骂人又暴力的老太。
这之后的第五天，我在迷糊中醒来。母亲和小姑说，是奶奶喊魂，才把我喊回来的。因为淋雨，又被她打得过重，我发烧迷糊几天。我知道喊魂，就是当我们小孩子生病的时候，奶奶就围着屋子转三圈，每经过屋前屋后时喊我们的名字，母亲就守在我们跟前，奶奶喊一声，母亲就答应一声。然后烧纸钱祷告一番。趁奶奶走开，母亲就抹着眼泪，说，早早关门早早睡，莫在外面惹是非。这个家训你就是不长记性，非要惹事。明天村里开大会，还要批斗爷爷奶奶和爸爸。我惊奇地不知所措。淹死一个黑虎，还要阶级斗争。母亲又说，你们上学，不让报名，还要问，是富农，贫下中农，还是贫农，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家喂鸡，喂狗，种甘蔗，那是“尾巴”，要割掉，还要批斗，教育。母亲欲言又止，泪眼婆娑。又让我记起她平日里讲的，曾祖父因为成分不好，死在人们的乱石头、乱瓦块之下。这些，让人又惊又怕。
我就一直认为，这些，都是冬青树造成的。刘婆婆不恨它，就不会发生这后面的。它就像一种气势，压倒了另一种气势。我就开始暗暗担心，冬青树有一天会被人砍掉。
果然，一个冬天的早晨，冬青树的枝叶无形之中少了好多。像一个鸡冠，被人削掉一半。后来知道，村子里一个德高望重的老者离世了。没有松柏，就用冬青树的枝叶代替了。
后来，刘婆婆的痔疮发作。奶奶告诉她，用冬青树的籽泡酒喝，她慢慢地好起来了。
再后来，我们全家迁搬老屋的前一年，栀子花开，冬青繁茂的季节，奶奶离世。姑姑说，奶奶经常背地里夸你，说你男儿心性，敢作敢为，是个勇敢坚强的孩子。母亲也说，她每次打了你，偷偷地抹眼泪，要自责伤心好几天。特别是你发烧那一次，她就一直祷告，求神拜佛吃斋。为了一家人，她一直吃斋。
这是我，离开家乡数十载，每次回到家乡，站在老屋门前，脑海里的一幕。就像电影，依旧清晰。老屋门前的河流还在，宽了很多。那棵冬青树已然不在了，为了拓宽河流，早就被砍掉。但是它，依然在我的心里根深蒂固。存在。昌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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