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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狗和它的两个影子
一 这是一个天气很不错的早晨，我决定进城一趟。我所在的乡下，离城市大约十五千米。我进城有两种选择，要么坐车前往，要么步行。如果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急需处理，我一般选择步行，我不喜欢坐车，说严重一点，我害怕坐车。 我每次进城都会带上我的狗——一只叫柚子的狗。我院子里有一棵柚子树，每年秋天都会给我一个莫大的惊喜，结出许多金黄色的果实。柚子树的果实散发出一种略带酸甜味道的气息，让我着迷和陶醉。秋天，我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坐在树下，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这些金色的果实在微风中轻轻晃动。出于这种原因，我给自己的狗取了这么一个别致的名字。 和我一样，我的这条叫柚子的狗也不喜欢坐车。 可是，这一天早晨，柚子却坚决要坐车前往。 “柚子，为什么要选择坐车呢？”我问它。 平时，我和柚子从家里出发，一路步行，沿途要经过好几个村庄。这些村庄里都有与柚子一模一样的狗，每次柚子经过，它们都蜂拥而至，围着柚子蹦来跳去，那情景就好像分别多年的老朋友终于相聚在一起，嘘寒问暖，其乐融融。其中，有一只叫咚咚的狗和柚子的关系特别要好，我亲切地称呼它们为“哥们儿”。 有必要交代一下，自从我给狗取了柚子这个名字，它就不再称呼我“老大”了，而是喊我“苹果”。我不知道我的狗为什么要称呼我苹果？是因为它喜欢苹果吗？……谢天谢地，幸好它没有称呼我“臭鱼”或“耗子”。 “苹果，为什么一定要选择步行呢？”柚子反问我。 “步行的话，你就可以见到你的哥们儿咚咚了。”我尽量不解释自己选择步行的原因。 “难道你不想念咚咚吗？”我紧接着问道。 我的话音刚落，柚子就龇牙咧嘴，几乎咆哮起来。 “我不想见到咚咚！永远也不想见到它！” 就在这时，车来了。柚子像箭一样朝车子飞奔而去。等我上车时，柚子已经给我占好了座位。柚子真是一只善解人意的狗啊。这是一个临窗的位置，可以看到沿途的风景。 二 我这次进城的主要目的，是打算买二十支素描铅笔。 不知什么原因，每当我想要作一幅速写的时候，总是找不到已经削好了的铅笔。我怀疑是柚子藏起来了。和柚子相处了这么久，我发现它有收藏小零碎的嗜好。当然，玫瑰夫人也有很大的嫌疑。玫瑰夫人是我家那只猫的名字。 啊，对了，这次我要给玫瑰夫人买一把梳子，它的毛发够凌乱的了。 买好了铅笔和梳子，我想去旋转咖啡厅喝一杯咖啡，在那里度过一个冗长的正午。 另外，我还准备给柚子买一罐韩国进口的狗食。据说，那是用深海小银鱼做成的，味道特别鲜美。柚子曾不止一次对我说，如果能吃一罐这样的狗食，此生便无憾了。 可以想见，柚子对韩国狗食有多么向往。 这一次，我决定满足柚子这个其实很简单的愿望。 怀揣着这些美好的愿望，一边观看沿途美丽的风景，我的心情不能不说好极了。但这种愉快轻松的心情转瞬便烟消云散。 汽车开出去不到两百米，就如同一匹狂野的马驹，开始颠簸起来。 这就是我讨厌坐汽车的原因。和以往任何一次一样，剧烈的颠簸使我感到五脏六腑都颠倒过来了。不一会儿，我开始呕吐起来。渐渐地，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我用央求的眼神注视着驾驶室里那个小伙子，希望他能放慢一点速度。 可以想象，颠簸所带来的痛苦一定将我的整张脸扭曲变形了。 可是，一旁的柚子却对我的痛苦表情视而不见。 它竟然朝那小伙子大喊大叫起来：“开快一点！再开快一点！”在柚子歇斯底里的喊叫声中，小伙子更加亢奋，加大了油门，像马驹一样狂奔的汽车最后像飞机一样飞了起来……我差一点昏厥过去。 柚子是不是疯啦？ 三 原来，柚子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争取时间。 这一次进城，柚子想去影子商店买一条影子。影子商店每天上午九点开始营业，十点打烊关门，营业时间只有短短一个小时。这是一条雷打不动的规矩。 当柚子告诉我它想买一条影子时，我真的吃惊不小。我长这么大，竟然还不知道世界上有出售影子的奇怪商店。那一刻，我的脸像一朵鸡冠花一样变得绯红，慢慢又变成了蓝色。我为自己的孤陋寡闻羞愧不已。 在柚子的催促声中，我匆匆忙忙买好了铅笔和梳子。 经过咖啡厅时，我实在抗拒不了诱惑，准备进去喝一杯，柚子索性将我一把拽住了。 柚子用央求的语气对我说：“苹果，求求你了，再不去就关门打烊了。” “不行！”尽管我对影子商店充满了好奇，但柚子刚才的表现让我窝了一肚子火，我想为难一下它。再说，柚子不是有一条影子吗？而且好好的！干吗还要买一条？ “可是……可是……”面对我的责问，柚子支支吾吾起来。 最后，柚子终于鼓起了勇气，它指着自己那条灰不溜秋的影子嗫嚅道： “苹果，你看看吧，是不是很脏了？” 柚子的话让我很难堪，因为我从来没有给柚子洗过澡，更不用说给它洗影子了。我只瞥了柚子拖在地上的影子一眼。必须承认，确实很脏，上面还可以看见许多五颜六色的斑斑点点。那肯定是一向粗心的我作画时将颜料洒在上面。我每次作画的时候，柚子喜欢蹲在我脚边。我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下次作画时一定要注意！ “……而且，我的影子破破烂烂了。”柚子的声音突然压得很低。 它的两只耳朵耷拉着，仿佛一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在承认自己的错误。 我仔细一看，柚子的影子果然裂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从这个破裂的口子来分析，一定是某种锐器所致，比如两根锋利的犬牙。我差一点尖叫起来： “谁……到底是谁，把你的影子撕破了？” 柚子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它沉默着，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过了一会儿，等我的怒气稍稍平息了，柚子再次央求我： “苹果，求求你！” “苹果，我不要深海小银鱼了，你给我买一条影子吧！” 晶莹的泪珠突然从柚子的眼睛里奔涌出来。我可从来没见过柚子这么伤心过，不免有些手足无措。一向心肠很软的我此时再也无法拒绝柚子的央求了。我决定给它买一条影子。在柚子的带领下，我们没费多少周折就找到了那家快要打烊的影子商店。 也许你不会相信吧——但我要告诉你，这世界上确实有这样神奇的商店！ 它坐落在我们这个城市的一条小巷尽头，门口矗立着三棵高大的法国梧桐树。 柚子反复挑选之后，最终，它买了一条燕尾服式的影子。 可在我看来，这条燕尾服式的影子根本不适合它。调皮而且有点鲁莽的柚子，无论怎么看都不像一个绅士啊。 商店的老板——一个戴着眼镜的老奶奶却连声说： “不错的影子！不错的影子！” “……对你来说，这条影子太合适了！” 老奶奶似乎揣摩透了柚子的心理，她的话让柚子高兴得许久都合不拢嘴巴。 这一次进城，尽管给柚子买了新的影子，可我还是没有忘记自己的承诺，依旧给柚子买了一罐它梦寐以求的深海小银鱼。柚子对我的慷慨大方感激不已。 四 回去的时候，我和柚子选择了步行。 一路上，柚子高兴得活蹦乱跳。只有经过咚咚所在的那个小村庄时，柚子一下子紧张起来，它蹑手蹑脚地悄悄走了过去。 等我和柚子回到家时，已经是这一天的黄昏。 玫瑰夫人接过我送给它的小梳子，嗖的一声，便消失在黑暗中。我猜想，它一定是跑到某个水洼前梳理自己蓬乱的毛发去了。柚子也迫不及待地脱下那条又脏又破的影子，换上了“燕尾服”。 当穿着“燕尾服”的柚子转过身来时，我简直认不出它来了。 曾经那个调皮的、鲁莽的、浑身脏兮兮的柚子突然不见了，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个彬彬有礼的绅士。颇具绅士风度的柚子在我面前来回踱了几个方步。 “怎么样？苹果……”柚子问我。 “好极了！”我情不自禁地发出赞叹。 一时之间，我怀疑这燕尾服式的影子是否具有某种神奇的魔力，因为它给柚子带来了脱胎换骨的变化。 这天晚上，柚子穿着它的燕尾服兴冲冲出去了。临走前，柚子告诉我，它去小溪旁散一会儿步，然后马上回来陪伴我。事实上，整整一个晚上，我都没有再见到柚子的身影。 没有谁知道柚子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样的事情以前可从来没有发生过。 第二天早晨，我还是没有发现柚子的身影。我瞥了墙角一眼，昨晚柚子换下的那条又脏又破的影子依旧堆放在那里，散发着一阵阵属于柚子的那种特殊的气息。我想，有了“燕尾服”的柚子大概已经不需要这条又破又旧的影子了吧，于是，我决定立即将它处理掉。 令人感到棘手的是，这条又破又旧的影子怎样处理才好呢？ 焚烧掉吧？我可闻不了那种燃烧的味道！ 当我站在院子里犯难的时候，那棵高高的柚子树让我眼前一亮。我三下两下就爬到柚子树的最高处，将这条又破又旧的影子挂在一个树杈上面。我希望一阵风将它刮走。越远越好。 中午时分，柚子依然没有出现。 直到傍晚降临的时候，满脸疲惫却又意犹未尽的柚子终于回来了。 我有些气恼，准备狠狠责骂柚子一顿。但转念一想，柚子在外面跑了整整一天，已经饿极了，于是，我特意给它加了两条深海小银鱼。我希望等它吃完了再询问它到底干什么去了。不料，将小银鱼狼吞虎咽之后的柚子眨眼之间又消失不见了。 寂寞的漫漫长夜，没有了柚子陪伴，我只好一个人独自坐在灯下看书。 我不时抬起头来听一听外面的动静。 “柚子到底干什么去了呢？”我在心里嘀咕。 “莫非……”我突然找到了答案。 第二天傍晚，柚子吃完了我给它的小银鱼又马上开溜跑掉了。我悄悄跟在柚子后面决定去看个究竟。 五 我发现了柚子的秘密。当我悄悄跟着柚子来到小溪旁时，只见月光下面，一只和柚子差不多大小的狗正等候在那里。听见柚子奔跑而来的脚步声，它立即站立起来。 这是一只我从未见过的狗。 我熟悉附近村庄所有的狗，显然，它不属于这里。 这只陌生的狗站立起来的刹那，我惊呆了。这是一只毛发纯白的狗，除了黑色的鼻头和两个红色的眼珠子，身体其他部位都是纯白色的，就连它的影子也仿佛一袭白色的拖地长裙。 一时之间，我不知道该如何来形容这种纯白。 突然，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词语——棉花。啊，不错，这只陌生的狗就仿佛一朵秋天大地上开放的小棉花，远远望去，那种纯白能给你一种暖暖和和的感觉。 月光下面，柚子和小棉花粘在一起说着悄悄话。 眼前的情景让我有一种说不出的高兴。我知道，我家的狗开始谈恋爱了。 我不想打扰它们，可就在我转身离去时，只见不远处的草地尽头还有一只狗蹲伏在那里，一副神情落寞的样子。那不是咚咚吗？ 我顿时明白，柚子为什么说再也不想见到咚咚了。原来，小棉花的出现让这对哥们儿“反目成仇”。我还联想到柚子那条裂开了一道口子的影子，难免不是咚咚锋利的牙齿撕破的。啊啊，为了小棉花，这两个勇士说不定还“大打出手”了呢！ 毫无疑问，最终，我家的柚子赢得了小棉花的芳心。 柚子又是一夜未归。 整个白天也依然看不到柚子的身影。 傍晚，柚子回来了。我给了它两条深海小银鱼。就在柚子匆匆吃完准备离开时，我喊道：“柚子，把这两条小银鱼带上吧！”我从罐子里又拿出两条小银鱼，在柚子眼前晃了晃。 “给小棉花带去。”我说道。 柚子一怔，很快就明白过来，它有些羞怯地问道： “苹果，我和小棉花的秘密你都知道了？” 我点了点头。既然连我都知道了，柚子也就用不着躲躲藏藏了。它可以大大方方出去和小棉花约会。有一次，它还将小棉花带回了我家的这个小院子。 当小棉花出现在院子里时，一向自命不凡的玫瑰夫人悄悄溜走了。我近距离打量了小棉花一眼，它比在月光下显得更加漂亮更加温柔。我不由得在心里暗暗想，倘若我是一条狗的话，我肯定会喜欢上小棉花的，说不定还会加入到竞争的行列里。 从柚子嘴里，我知道了不少小棉花的情况。 原来，小棉花来自一个很遥远的地方——那是我和柚子从未去过的一个陌生地方。那里，有一望无际的麦田和棉花地，一辆喷着蒸汽的小火车在大地上轰隆隆驶过…… 那地方遥不可及，对我和柚子来说，仿佛另一个世界。 小棉花是跟随一个走亲戚的小女孩来到我们这个村庄的。 从柚子口中得知小棉花的这些情况，我不免有些忧心忡忡。我知道，迟早有一天，小棉花会离开我们这里的……柚子却沉浸在快乐之中。 “汪！汪！汪！小棉花！” “小棉花，汪！汪！汪！” 渐渐地，柚子那“汪汪汪”的口头禅被“小棉花”取代了。 六 不幸的事情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一天，柚子一大清早就回来了，它满脸悲伤，垂头丧气。 原来，小棉花明天就要离开了。 “苹果，你知道吗？”柚子对我说，“小棉花其实一点都不愿意离开这里！” 柚子用茫然的眼神注视着我。 “可是……那个小女孩，她为什么一定要带走小棉花呢？” 柚子的声音哽咽起来。 我突然有了一种冲动，我要去劝说那个小女孩，希望她能将小棉花留下来。但我知道，就像寂寞的我需要柚子一样，那个小女孩肯定也有需要带走小棉花的理由。这样一想，我便打消了心中刚刚冒出来的这个念头。 在柚子和小棉花面前，无论是我还是那个小女孩，都太自私了。 对柚子来说，这是多么难熬的一天啊。 接下来的整整一天，束手无策的柚子一直在院子里徘徊。 不停走来走去的柚子也许是在琢磨一个两全之策吧。 毫无疑问，最后，它什么办法也没有想出来。 分别的时刻终于到了。我想，柚子一定会去送一送小棉花的，做一个最后的告别。出乎我的意料，第二天当我早早起床时，发现柚子一动不动地趴在院子里。 “柚子，为什么不去送送小棉花呢？”我有些不解。 “这……会让小棉花更伤心的。”柚子垂着头，声音低低的。 柚子的话让我的心为之一动。 接下来我和柚子谁也不说话，沉默笼罩着整个院子。 过去了许久，突然，柚子竖起了尖尖的耳朵，喃喃自语： “苹果，你听……车子来了。” 在早晨的寂静中，从不远处，果然传来了隐隐约约的汽车的声音。 “苹果，你听……那小女孩从村庄里走出来了。” “苹果，你听……那小女孩把小棉花紧紧搂在怀里。” “苹果，你听……那小女孩搂着小棉花走上汽车了。” “苹果，你听……汽车开动了！” 在柚子的喃喃自语中，我仿佛看见那辆载着小棉花的汽车疾驰起来。刚开始，像一匹狂野的小马驹，最后，仿佛一架离开了地面的飞机一样飞了起来…… 七 大约过去了一个月。有一天，柚子突然问我：“苹果，我那条影子呢？” “什么影子？影子不是在你身上吗？”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我以前那条影子啊！”柚子比划起来，“又脏又破的……还裂开了一道口子的那条影子。” 柚子的话让我猛地记起来了，我曾经将它挂在柚子树上。我赶紧抬头在天空中寻找起来。在柚子树高高的枝丫上，那条灰不溜秋的影子依然挂在那里。 谢天谢地，风还没有将它刮走。 我赶紧爬上去取了下来。 柚子将“燕尾服”脱下来，重新穿上了这条又脏又破的影子。 出现在我眼前的柚子，又恢复了以前那种调皮、鲁莽的样子。 柚子朝地上那条“燕尾服”努努嘴。 “苹果，帮忙烧掉吧！”柚子一副漫不经心的口吻，“或者……深深埋起来。” 可是，我并没有按照柚子的意见将“燕尾服”处理掉，而是擅自做主将它整整齐齐叠好，然后放在我自己的大衣柜里。 我还是给柚子好好保留着吧。 我想，说不定明年秋天，小棉花还会从遥远的地方回来呢。 发稿/赵菱 tianxie1013@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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