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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块臭豆腐
檐瓦残缺，窗棂灰暗，墙壁和天花板上的粉泥大块大块剥落，这就是团结小学的门面楼，恰似一个肮脏多病的乡下老头。这幢老木楼上下两层，一楼门厅进去，右手边是杂房，左手边是我们班的教室和班主任陈老师的宿舍；二楼因为楼板严重朽坏，废弃已久，木梯入口钉着两条横木作为栅栏，上书“禁止上楼”四个粉笔字，字迹遒劲，笔笔带着师长的威严，凛然不可违犯，但它不仅没有起到禁止的作用，反而引起我们极大的好奇——楼上有什么呢？为什么不让上去？我们又不搞破坏，上去看一看总不要紧吧……对于满怀探险精神的男生来说，一切的警告都含有“胆量够大者例外”的潜台词。
课间我和三四个同学悄悄翻越横木，上楼探险。梯板在脚下吱吱作响，仿佛不堪重负。一块梯板不翼而飞。每上一级都叫人提心吊胆，好像每上一级那个熟悉的、喧闹的世界就远离我们十公里，楼下的欢声笑语变得缥缈虚幻，成为另一个世界，再也回不去了。
我们上到二楼，轻步来到门厅上方，从楼板裂缝观察下方跳格子的女生和斗羊角的男生，而他们对我们毫无觉察——那种感觉，恰似诸神高高在上，从云端俯视人间。我们用手势和眼神相互提醒，不要弄出响声惊动下面的人。
楼上的房间全是空的，门都开着，并没有什么幽隐之处。一个个房间搜查过去，既没有发现骷髅，也没有发现宝藏，墙上也没有“杀人者打虎武松也”之类的血字。我们不禁感到失望，又不愿意这么离去，就坐在过道靠墙堆放的几根木头上，互相瞅着。不知为何，我们心中生起一种神秘的寂悄，仿佛这幢房子复活了，正屏息盯梢我们，它的耳朵和眼睛到处都是，遍布虚空。或许是害怕静默，或许这种环境激发了我讲故事的欲望，我低声对同学们说：“我讲孙悟空的故事给你们听。”一个同学不屑一顾：“孙悟空的故事谁不知道。”我说：“我的故事是自己编的……孙悟空吃到一个好吃的西瓜，想让那些小猴子也吃到，就把瓜子吐在地上，吹一口仙气，瓜子立马生根发芽，长出瓜藤——不是伏在地上，是像树枝一样向天空中生长的哦！”伙伴们很感兴趣，我也很得意，没想到自己随口就编出这么棒的故事。我接着说：“小猴子爬上瓜藤去摘瓜吃，它们一边吃，一边往上爬，瓜藤一直在生长，就这样，小猴子来到了天宫……”当！当！当！铃声响了，该回教室了，伙伴们却不舍离去。我说：“快去上课，下了课再来！”回到教室，我一边听课，一边编故事，一下课就带着我的故事迷到楼上去。
从此我成了班上有名的故事大王。有一次，同桌跟我发生口角，我对他说：“哼，以后我不让你听我的故事。”你瞧，我的故事就这么有分量，至少在我自己心中是如此。
团结小学只有一二三年级，四年级五年级要到中心小学去上。那时候小学是五年制，没有六年级。升到中心小学，我的班主任是周老师，他的身材异常魁梧，如同庙里塑的四大天王，根本不像我们南方人。
那天放学，我正要回家，周老师在教师宿舍走廊上向我招着手说：“你过来，我有事跟你说。”
我来到周老师身边，他笑眯眯的，好像有什么好事情，不愿意马上就告诉我。他说：“等一下，我叫人去叫剑林了。”
不一会儿，愣头愣脑的剑林跑过来了。周老师对我们两个说：“后天学校里要开故事会，你们两个代表我们班去讲故事好不好？同学们都说，你们两个很会讲故事。”
剑林拍着胸脯表态：“没问题！”
我不甘落后，也点点头。
周老师又问：“你们讲什么故事？”
剑林信心满满，每一句话都好像是憋足劲喷出来的：“我讲大肚皮的故事，从前有个人，肚皮特别大，用力一吸，一海的水都可以吸到肚子里去！吹一口气，一座大山都可以吹倒！”
我知道大肚皮的故事是从杂志上看来的，不禁有些瞧不起剑林——讲别人编的故事算什么本事呢？有种自己编！当周老师把目光投向我，我说：“我讲我自己编的故事。”我的声音不大，但字字清晰。
周老师说：“很好，就这样定了。”
回家路上，我走得很慢，肚子里在为后天的故事会编新故事，一编一编却为难起来。我平时瞎编瞎说没有什么问题，那又不是正式场合，就算我编的故事支离破碎也不要紧，反正大家知道我是现编的，我是姑妄说之，大家是姑妄听之。这次可是代表班级，而且是给全校师生讲故事，可不是闹着玩的，故事一定要紧凑、完整，一个悬念接一个悬念……大场合讲故事，声音要很大才行，因为我们学校没有音响设备。而我平时讲故事总是窃窃私语……哦，我编的故事往往有头无尾，自相矛盾，故事会上可不能这样……就这样，我越来越没有底气，越来越心虚，越来越担心自己在全校师生面前大出其丑。我多想坦白告诉周老师“我不去了”，但是我已经答应了他……临时找一本故事书，背下一个故事去应付？不行，我从来不讲现成的故事，讲现成的故事我肯定比不过剑林，他嗓门大，又比我出得众，从来不脸红……
第三天上午，周老师上完课，充满期待地对我和剑林说：“下午开故事会，你们两个要好好表现，为班级争光。”“老师你放心！”剑林照例将胸脯挺得高高的，用力拍了拍。这是他的习惯动作，过去我看不惯，此时却无比羡慕。我暗暗自责：剑林天不怕地不怕，你为什么就做不到？早知道这样，你就不该答应周老师……还是别多想了，赶快编故事吧，谁叫你当初夸下海口……时间快速流逝，故事会迫在眉睫，可我越焦虑，肚子里编造的情节就越混乱，好比一个即将上刑场的钟表匠，哪里还能将那些复杂的器件组装成一只精确的计时器。
下午，全校师生来到操场上。学生由班主任带着，按班级坐好。校长和其他老师坐在用课桌拼成的主席台上。校长也没有说什么长篇大论的开场白，而是直截了当地说：“今天下午我们开故事会，先请竹山老师讲故事，大家欢迎！”这样的大型故事会大家都是第一次参加，全都用力鼓掌，我做着鼓掌的样子，却没有拍出掌声——我心里又愁又急，就好像待在大海上，船底漏了，正在加速沉没，而我根本不会游泳。
竹山老师走到主席台前，还没有开口，好多人就笑起来了。
竹山老师实在是一个天生的笑星。如果他不是当老师，而是去当相声演员，那么他早就成了明星，全国的人都可以通过广播听到他的声音了吧。他左眼皮上有一块紫红色的大疤，好像故意化的丑角妆，可是因为他爱笑，待人和蔼，我们都不觉得他丑陋可厌，反而觉得他滑稽可亲。任何时候你看到他，他脸上总是挂着笑容，叫人疑心他不是去办喜事，就是刚刚得到什么喜讯。
竹山老师笑容满面，很大声地说：“有一个士兵，很粗心。那天长官叫他去‘买竹打厂’，他听成了‘买猪大肠’，就到集市上去买了一副猪大肠，顺便买了一只猪耳朵藏在口袋里，准备私下煮了吃。回到军营，他把猪大肠交给长官，打个立正，响亮地说：‘报告长官，你叫我买猪大肠，我买回来了。’长官很生气，就训斥他：‘你的耳朵呢？’长官是骂士兵耳朵不顶用，听错了命令，士兵却以为长官知道他私自买了猪耳朵，就把口袋里的猪耳朵拿出来，诚惶诚恐地回答：‘耳……耳朵在这里……长……长官，你……你真是料事如神啊！’”竹山老师学那颤抖的声音，学得惟妙惟肖，还从口袋掏出一方手帕当猪耳朵，同学们放声大笑，只有我笑不出来——在这样的场合，我那个新故事是怎么也编不圆了，怎么办呢？
接下来，别班一个学生上台了，周老师又来提醒我和剑林：“他讲完就轮到你们了，到时候谁先上？”我吓得大气也不敢出，浑身一下子冰冷，幸好剑林抢着说：“我先上，我先上！”
轮到剑林上台的时候，我借口拉小便，躲在厕所里不敢出来。那时候的厕所是不能自动冲水的，里面不仅臭，还弥漫着刺鼻的尿氨气，冲得人眼角痒痒的。平时我们小便总是憋着气进去憋着气出来。这一次我却强迫自己待在厕所里，直到故事会散了，有人跑来上厕所，我才带着一身臭气灰溜溜地离开。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给我的故事迷们讲故事了，他们也不再央我讲故事，也不知是“弃暗投明”变成了剑林的故事迷，还是学习越来越紧张，没有心情听故事了？也许升了一个年级，他们发现我那些现编的故事全都破绽百出吧。
过了许多年，我做了老师，偶然给学生讲起当年的糗事，自己是眉飞色舞，口若悬河，半点也不难为情，学生也都喜欢听——奇怪呀，小时候的尴尬事，长大了却成了好故事，这是为什么呢？难道有些记忆就像臭豆腐，越臭越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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