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氏的上海滩

时间:2023-04-30 23:44:07 资料 我要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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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氏的上海滩

“快看,那儿……矬子在跳舞,快看,跳芭蕾呢。看不到成德娘。后面的跟着前面的,站成一排向前移动。没看见吗?戴高帽的矬子……一个……两个、三个……是要去学校,还是要去哪儿……”

老头子又唠叨上了。

“嗯、嗯……看见了,你看那家伙……就像木刻的……”

正擦着黄色炕席的姜氏停下来,用深陷的眼睛望着在屋子角落嘟嘟囔囔的老头子。

“这是什么?这个。”

老头子又开始拿被面撒气,哆哆嗦嗦的手指,把红色的灯光搅得影影绰绰。

“唉呀,我这是什么命啊,还得看这一出。哎,你说这叫什么,不是冤家是什么?”

姜氏也学着老头子,揪扯着被面。

看到老头子要倒过来,姜氏把他往边上一推,猝不及防的老头子,倒向一边,就像姜氏碰倒的酒瓶子。被面不知怎么就像白旗一样飘起来了。

“奶奶——”

传来轻轻的呼唤声。

“嗯……嗯……”

姜氏呻吟着,从梦魇中醒来,手里还紧紧抓着被面。原来刚才做了一个梦,她轻叹了一声。不知是不是因为手掌发干,感觉脑门上汗津津的。天快亮了,借着从厨房窗户透过来的青色微光,看到了小强惶恐的眼神。姜氏握住小强的手,热乎乎的,使劲想挣脱出来。为了把头已经滑下枕头的小强重新推上去,她的手向孩子屁股伸去。黏乎乎的,小强的屁股和被窝都湿了,他正漂亮地报复主张搬来新家住的奶奶。姜氏又叹了一口气,有些绝望。感觉到奶奶松了手,小强拽过被子,蒙上头,嘿嘿笑了,他求奶奶别把这事儿告诉爸爸。

给孙子换了短裤和被褥后,姜氏又闭上了眼睛。她想接着睡,但是,身体疲倦得想睡觉,精神却那么清醒。像这样一醒,就会听到辨不清的各种声音。瞪大眼睛望了一会儿天花板,姜氏“哎哟”了一声坐起来。

先在饭锅里泡上米,把牛肉切成丝,然后开始做海带汤。虽然切菜声、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那么大,儿子成哲的房门依然像嘴巴一样不满地紧闭。只有小狗乐乐在脚下围着她团团转,看到姜氏要出门,一口咬住了她的拖鞋。

“臭狗!”

姜氏的声音震耳欲聋,乐乐吓得夹着尾巴后退。“咔嚓”一声关门,姜氏感觉到了乐乐哀怨的眼神。直到把门把手放下,感觉浑身冰冷。

“都怪奶奶。”

小强从幼儿园回来时,一边蹒跚地上台阶,一边用汉语埋怨她,姜氏是听得懂的。她扶着小强痛恨的楼梯栏杆,趔趔趄趄地走下楼去。去年的这个时候还没这么酸痛,这阵子,姜氏的膝盖突然不听使唤了。

“是啊,都是奶奶的错。”

她小声嘟哝着,想缓口气。

来到院子里,感到浑身发冷,昨夜下了一场雨。这里的冬天照样下雨,而且严寒刺骨,可是为什么一到秋天,燕子还要飞到江南来呢。姜氏来到这里有一年了,也没见过勤劳的燕子。路过绿叶满枝头的桂树,看着小孩拳头般大小、一簇一簇地落在地上的茶花,她想这里被混凝土包围,老家的燕子是不可能出现了。

曾用桃花叶子涂指甲,那时候也憧憬着比花朵的美丽更刻骨铭心的爱情。但是自从15岁她被父亲粗鲁地揪着辫子撵到庄稼地里去干活,她就如同当年母亲一样,一夜之间,成为零落的茶花。

年幼的小姜从那时起,就一心想摆脱令人厌倦的农村活儿。她把粉红色的爱情抛到一边,一心想找个工人,成为工人,住到城里去。始终没有实现梦想的姜氏没想到在年届古稀之年,住到了想都不敢想的中国最大城市上海。

穿过两栋楼房,来到了小强喜欢的有电梯的、儿子原来住的房子。离开这个家不过一周,今天却好像来到了陌生的空间。原来还是可以伸开腿脚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眼前栗色的沙发还在原处,电影屏幕似的电视机有窗户大小,它上面的钉子仿佛钉到了姜氏心上。搬家时,儿子的全家福照片也拿掉了,虽说姜氏早就想摘了,可现在看着那片空白,还是一阵阵发愣。

全家福旁边原来是成哲的房间,对面是姜氏与小强住过的房间,可现在房门上仿佛挂着“禁区”二字。那种冷漠,跟儿时往妈妈怀里蹭、在妈妈的叹息声中,恍惚望见的父亲所在的仓库门,如出一辙。那扇褪色发黄,甚至还漏了窟窿的房门,使姜氏略过“厌恶”,直接懂得了“憎恶”。但现在她认为门背后的人,就像前不久她开始去的教会牧师所说,是供给我们每日食粮的上帝般的存在。

进到厨房。从左边橱柜里掏米的姜氏停下了手。她的目光停在米桶旁用薄膜包得严严实实的坛子上。坛子里装着治哮喘最管用的金达莱蜂蜜水。成哲的哮喘一上秋就犯。不过她也只是停了那么一下,接着就把米泡到锅里。打开压力锅盖,凝结成块的牛骨头汤盛到碗里,打开煤气热着,开始切葱。这个厨房,姜氏用了一年了,可她的手却有些不听使唤,视力也大不如前了。总觉得有一层白色的什么东西蒙在眼前,模模糊糊的。

从冰箱里拿出腌好的苏子叶、辣白菜和酱牛肉,放到小碟子里。为儿子一家做饭时,她会反复把大大小小的饭盒放到饭桌上,再装进入冰箱里,现在,她觉得应该学习饭店做菜的方法:往铜钱般大小的碟子里撒上盐,撒上胡椒粉,再往另一个有竹叶花纹的碟子里装满切好的大葱。

虽说之前小强妈妈用过的餐具漂亮可爱,但对姜氏来说却成了负担。大大小小的碗碟清洗、整理都是麻烦事,所以一直被冷落在橱柜一角,现在又重新派上用场了。不知是不是有收集餐具的爱好,儿子家的餐具远远超出三口之家所需,整齐地码成一片。

姜氏认定那个女人可以过好日子,才把成哲叫回了老家。两人见了一面,一个月之内姜氏就给他们办了喜事,又将小两口送回了上海。一直僵持着的成哲婚事终于告一段落,就像秋收后把稻捆都堆在自家院子里了,姜氏可以放心了。尽管她也看到新儿媳的劲头与其说是嫁男人,更有点儿像是要去上海旅行。

准备好早餐正想直直腰的姜氏听到了开房门的声音,接着是关卫生间门的声音。她把饭菜用托盘端出来,一一摆上桌,最后摆好了碗筷。

卫生间门又开,男人出来了,他脸上的皮肤如瓷器般光亮,两耳根后的头发用推子理得高高的,后面的头发留得很厚,很好地修饰了扁平的后脑勺。他冲姜氏深鞠一躬,道:   “您休息得好吗?”

“嗯……不,‘哟’,赶紧过来用餐吧,”以为加上“哟”字就变成韩语的姜氏接过话头,催他吃饭,“我做了韩国人喜欢吃的牛骨头汤,还有酱牛肉、泡菜……”她把后半句咽回肚子里,说韩语有些别扭。

“谢谢。来中国出差,最担心的就是吃饭,这下子有口福了,谢谢您。”

坐到餐桌前,“瓷器男”又向姜氏鞠了一躬。她不习惯这么多礼数,拿着抹布,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就在这当口她还在想,这个男人要是能多住几天就好了。

“滴——”门禁响了。

“妈,我出去一趟。让小强上来吧。”是成哲不耐烦的声音,话音刚落就挂了。他天天窝在那个新家里,一到小强休息就忙起来。

姜氏出门来到电梯前,电梯如同镜子,照出她的样子。她觉得自己一年一年变得陌生起来。姑娘时芍药花一样的脸蛋,现在像皱巴巴的丝瓜瓤子。6,7,8,电梯的指示灯一闪一闪,变到10的时候,门开了,小强红扑扑的小脸露了出来。

“早上好!(汉语)”

看来小强早晨心情不错,身后跟着傻头傻脑的乐乐。姜氏愉快的表情一下变得像吃了黄连:“快抱起来,进屋后别让它乱跑啊。”

等到小强把乐乐抱到怀里,才进了屋。

“我孙子。”姜氏冲着汗流浃背地吃牛骨头汤的“瓷器男”打了招呼。

“小朋友好!”“瓷器男”放下正往嘴里送的泡菜,把目光投向乐乐。

“这孩子不会说朝鲜族语,都成汉族人了。”

姜氏不问自答。

“瓷器男”风卷残云般地喝光了滚烫滚烫的牛骨头汤,进出了几次卫生间,就出门了。

姜氏熟练地刷完了碗,打扫了房间,没多一会儿,她已经拎着“瓷器男”出门时嘱咐熨的衬衫来到客厅找熨斗了。

“叮铃铃……”电话响了。

自打几个月前成哲和小强搬出去后,电话铃声对姜氏来说,只承担了传递讣告的功能。老家的人一个一个都走了。每次,接到消息的姜氏都会拿着抹布向着四处撒欢儿的乐乐撒气,一阵闹腾后,房间里就会变得格外安静,如同被时间遗忘了的场所,抑或是为了不被时间发现而屏住呼吸的空间。这种时候,姜氏总是不知该做些什么。

望了一眼布满窟窿,如同动物内脏般面目可憎的听筒,姜氏开了口。电话那头,传来了年轻女子清脆的声音,是想租房子的。

放下电话,姜氏动作变得麻利起来,今天是教会礼拜的日子。

“两个人在非洲丛林里走着,一个是新来的传道士,另一个是原住民向导。走了大半天也看不到路,这让传道士感到非常不安。‘哎!你到底认不认路?’传道士终于忍不住质问,而原住民向导置之不理,只顾拨开密林继续向前。最终抵达了目的地。人们习惯上认为,路或是由足迹积累而成的,或是为出行铺就的。以常识和经验判断,密林中的确没有路。然而,如果相信原住民,其实是有路的。信则眼前有路。假如我们也正走在人生的丛林里,怎样才能走出没有路的密林呢?”

本来装也得装出认真倾听的样子,可是,姜氏一直忙着观察周围的人。

“经济寒流也影响到了我们的生活。没有工作、吃饭都成了问题,晴天霹雳,又出了车祸,不治之症威胁着我的生命……形势越来越严峻,绝望、再绝望……但,路总是有的。求则有路,信则有路……”

牧师的说教还在继续。姜氏是为一夜之间丢掉饭碗的成哲来到这里的,她想寻找内心的平静,可现在她却“醉翁之意不在酒”。正当她如坐针毡的时候,牧师的说教总算结束了,大家互相打着招呼站起来。

姜氏不能错过机会。她跑到出口,从兜里掏出厚厚的一叠名片。接过“上海滩老姜家旅店”名片的人们都笑着说,“生意兴隆”、“有机会一定去”,就四下作鸟兽散了。在姜氏的人生中,像这样跟出嫁的新娘似的恭敬地守在门口是第二回,恐怕也是最后一回了。老头子之所以能够摘掉右派的帽子,成为工人户口、领工资的,全靠她像雕塑一样守在教育局大门口。

小强喜欢热闹,嚷着要到教会食堂去。但她领着小强,直接回了家。他们到小区门口的肯德基要了六个鸡翅、四个鸡腿、一个汉堡包,回到儿子原来的家。今天她按照小强的意思,也买了乐乐那一份。家里不能没人,说不定早晨打过电话的女子会先到呢。

姜氏往牛骨头汤里泡了一碗饭,又在上面装了好些泡菜,弓着背坐到餐桌前,开始吃午饭。小强和乐乐一起上蹿下跳地吃了一会儿鸡翅和鸡腿,后来来到靠着沙发坐在地板上看电视的姜氏跟 前,枕着姜氏的腿,就睡着了。

插上电,地热板马上就热了。可是在出租屋里,插上电褥子,盖多厚的被都觉得肩膀凉飕飕的。乐乐蜷缩在小强的脚下也睡着了,看来它也想念热乎乎的地热板了。她掏出还含在小强嘴里的巧克力,嚼着甜甜的滋味。关上电视,她把老花镜挂在塌鼻梁上,找来了杂志。

将小强送到幼儿园后就整天看电视的姜氏从四天前开始又有了新的事情可做,就是翻看前一个房客留下的朝文杂志。小强整天只说汉语,成哲又一天说不上三句话,对于夹在两人中间的姜氏来说,翻看朝文杂志还是很有乐趣的。她已经决心不再看名为《见工》的小说,但拿起来还是一下翻到那儿了。

“咔咔!见工嘴里发出了奇怪的呻吟,接着嘴吐泡沫,浸湿了沙发。他的身体痉挛起来,看样子是没希望了。曾亲眼目睹妻子临终的你很清楚这最后的痉挛意味着什么。

“在见工咽下最后一口气的瞬间,你望着他的双眼里充满了杀气。几乎要忘掉的狗肉的味道重新在口中弥漫……”

姜氏总是在看到这段时合上杂志。她从长有老年斑的鼻梁上摘下老花镜,揉了揉已经湿了的眼眶,开始有些讨厌这个跟成哲同岁,在杂志上还登了照片的小说家具俊豪。

姜氏把目光投向在小强的脚下优雅得像贵公子般熟睡的乐乐,从它进这个家的时候开始,姜氏就感到了某种不安。在玄玄惑惑的记忆彼岸,深深藏在头脑深处的“抽屉”开始一个一个打开:白天黑夜从父亲的仓库钻进钻出的汉族女人、女人身后跟屁虫一样的四眼狗……   尾巴微摇,轻轻钻进屋里的小狗总会竖起耳朵,瞅瞅当时还是少女的姜氏。少女只是反复地将扎到辫子上的红头绳解下来又系上。有一天,小狗被父亲放的捕鼠器夹住,一动也动不了,接着它又被女孩的红头绳勒紧了脖子,抽搐起来。看到小狗哆嗦个不停,盐一样的眼白里开出梅花,女孩隐约闻到了扑鼻的狗肉香味。她最终还是决定放弃狗肉,因为想起大人们常说,吃大米饭的朝鲜族人家的狗肉更香。

打电话时说两点左右到的女子,过了三点,小强都醒了,才来。

女子穿着橙色大衣,手里拿着太阳镜,肩背小坤包,几乎没戴什么手饰,也没怎么化妆。尽管如此,女子身上还是有某种耀眼的东西。女子环视了一下屋子,拖着行李,进了“瓷器男”对面的房间,这表明她对屋子是满意的。姜氏问她要不要来一杯咖啡,女子却阴沉着脸,透着挑剔。

女子进房间后就一直在跟谁通着话,夹杂着汉语和朝鲜语的说话声,时断时续,听不清楚。

成哲原来的书房里换了两次房客。三天后的晚上,姜氏在准备好小豆腐和炒银鱼后,她的屁股后跟着小强,拖着长长的影子正穿过院子,本能地对黑暗怀着恐惧的小强紧紧地贴着姜氏。这个夜晚还算暖和。

经过右边弯道旁的桂树时,姜氏冷不丁地看到树下蜷着一条狗。

她握紧小强的手,正犹豫不前,牛犊般大小的“狗”忽地站起来。是人。为何在姜氏看着明明是狗呢?透过朦胧的路灯光线,姜氏看到了这人左脸上桂树枝的阴影,还有荷叶上滴溜溜地滚动的水珠般晶莹的泪,仍挂在眼角。原来是已经在姜氏家住了三天的那个女人。

“这孩子叫小强吧?”女子的声音里缺少应有的分量。

“嗯,对。”

“奶奶,您问过我孩子多大了吧。孩子……我生不了孩子。呜呜呜……这下称了我婆婆的心意,能把我们两口子分开了……”

“喝不了酒干嘛还喝?快回去吧。”姜氏不想再听女人说下去。

“酒……连酒也不喝可咋办?我也不能像别人那样考试去韩国。要是能去韩国,我就和我老公一起死了算了。”

姜氏把饭盒夹到左边胳肢窝下面,拉着小强,右手搀着女人,回到旅店,安顿女人到床上躺下,又给她喂了一杯糖水。

都说“无孩一身轻”,看着醉倒在床上的女人,姜氏心里不太是滋味。她连生了三个儿子后,就再也没怀上。想再要个女儿都不行,真是天不遂人愿。

大儿子一家去韩国已经十五年了,把老家的房子也处理掉了。老头子去世后,姜氏一直在二儿子家帮着带孩子,等到孩子们上了学,二儿媳就天天担心她就此赖在自己家。知道姜氏决定来在上海的小儿子成哲家,二儿媳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

回到新家后,姜氏的头脑转得出奇地快,一直惦记着这个只是来上海办事的女人。没有孩子,也不能生育,这一点对小强对成哲都再适合不过了。

“嗯,得留住她给小强当妈妈。”

念头一闪,便有了些眉目。当初认定不管在家里干呆多久,也绝不去的朝鲜族教会,结果为了给儿子物色媳妇不也去了吗?

第二天早晨,姜氏把小强送到幼儿园大门口,然后来到新家收拾好洗漱用品。书房没有预约客人,为了亲近那个女子,今晚她打算带着小强去那儿住。她刚拉住门把手准备出门,嗓子一痒,就咳嗽起来。

“弄死他,弄死!”

成哲盘腿坐着,边冲着电视机挥舞拳头边吼,声音淹没了姜氏的咳嗽声。

到了旅店,“瓷器男”已经出去了。

姜氏开始打扫房间。先把窗户打开通风。把团成一团的被子叠起来放到一边,扯平床垫。从枕头上摘下几根两乍长的栗色卷发,然后把叠好的被子放到枕头的位置,把枕头摞到被子上。把床头柜上的报纸、生活信息杂志一一摆整齐,然后收起两个有咖啡痕迹的杯子。咖啡印记已经干了,一个杯口的咖啡色中还混着粉红色口红印,她的目光在上面定了片刻。

姜氏端着咖啡杯和放在角落里的企鹅垃圾桶走出来,瞟了一眼对面的房门,女子一直没动静。

她先把咖啡杯放到洗碗池里,然后倒垃圾,可“企鹅”却不愿意吐出肚子里的东西,把它倒过来使劲抖完,还是有一点粘着下不来。只好用手往外掏,黏乎乎的,是避孕套。

“这些不要脸的家伙!”

姜氏皱着眉好不容易忍住了涌上来的痰,把避孕套“嗖”地一下甩进垃圾桶里。然后马上把黑色塑料垃圾袋系紧拿出门。回来用香皂使劲儿揉搓双手的时候,还不住地哼着粗气。她想起妈妈也曾这样。每到汉族女子从父亲的仓库里溜出去的早晨,妈妈定会拆下枕套,把被褥的针角都扯开,打来井水一边使劲搓洗一边像姜氏现在这样喘粗气。

恶心劲儿还没有过去,姜氏又拿起抹布进“瓷器男”的房间,从角落开始心不在焉地擦地板。突然膝盖一阵酸软,冲着对面房门“哎哟”地叹了一声。那房间还是悄无声息。

等到擦完电视柜,姜氏已经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看到电视下面的DVD机上有数字一闪一闪地在变化,伸手去关DVD的姜氏结果误摁了电视的开关。

“啊……哎呀……受不了了……嗯……天哪……”

画面还没亮起来,姜氏就先听到了痛苦又夹杂着某种快感的呻吟声,看到画面的瞬间她惊叫了出来:

“哎呀妈呀!”

她像是被火燎着了似的,赶紧关了DVD,又关上了半开着的房门。闭上眼睛,她感觉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往上窜,不能自持。

不,不,我什么都没看到。

姜氏为了平复自己的心跳,使劲地摇了摇头,可能是电视在变戏法呢。然而,她又更愿意相信自己还没到产生幻觉的地步。

电视画面上分明是裸露着放大的女子私处。

“唉……天哪……”

女子的呻吟还在耳朵里回荡,姜氏不住地摇头,还是甩不掉。循着那个声音的余韵,一条大黑狗凑了过来,它是在姜氏伸手去关电视机的时候“哼哧哼哧”地出现的。

黑狗。她感觉有一块冰在自己佝偻的背上滑过去。脖子上像系领带一样勒着红头绳,吐出舌头结束了天命的四眼狗,它渐渐僵硬成标本的舌头在她的后背舔过去。   有些想吐。

这分明就是另一世界的事情,怎么会。

她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没有再去摁开关,紧闭上双眼,慢慢倚在了床沿上。

眼前浮现出成哲坐在电脑前气喘吁吁的模样:踮起脚跟,脚尖使劲点着地,小腿由于用力而鼓出两个“鸡蛋”,椅背剧烈地晃动,在某种巨大的压力作用下他的腰一屈一伸,接着,突然奋力将头仰向背后,耳机哆哆嗦嗦的,似乎马上就要从双耳中掉下来……

姜氏像石雕一样一动不动地透过门缝看着儿子的动作,每天迫使她不得不起夜的尿意从没像现在这样令人讨厌。关上书房门,姜氏分明感觉到她与成哲之间有一堵高高的墙,地震也纹丝不动的铜墙铁壁。如果成哲扑到自己怀里痛哭流涕,她还至少可以拍拍他的肩膀安慰几句。也许这堵墙不是为了隔离他们,而是为了守护彼此吧。她一脚踢开了在脚边绕来绕去的乐乐。

“妈,小强他妈去韩国了。”

两年前,成哲在电话中用过去发讣告时使用的“电报体”,向她告知了妻子的“蒸发”。“碗筷收藏家”小儿媳结束了在上海的“长期旅行”,丢下锅碗瓢盆,嫁到韩国去了。

成哲总是那么木然。

不顾姜氏以死相威胁把汉族女人领回老家的时候,他也是面无表情。姜氏气得像发威的母老虎,往上海女人身上泼了满满一瓢水的时候,他仍然狠狠地压住了胸中的愤怒,把一口气咽回肚子里。这一点像极了被戴“高帽”的老头子,这让她更生气。此后,一直是姜氏一个人在为成哲的婚事闹腾,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五年。

老头子抱着酒瓶子去另一个世界那年春天,成哲先向姜氏妥协了。但是,同小强妈妈相亲、结婚似乎都是为了帮姜氏完成“人生作业”。把原来用按揭贷款买的房子改成短租房时,成哲也没有表示反对,只是一声不吭地搬出去十天了,也没跟姜氏说一句话。

客厅传来动静。姜氏不知从哪来的力气,站了起来。本来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能抚养小强其他的都不重要,结果似乎是受某种力量驱使,事情又回到了原点。

“没事儿吧?”女人从卫生间出来,她问候了一句。

“不好意思。”女人嘴角浮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准备好早饭,姜氏给成哲打了电话,说厨房下水道堵了让他来一趟。女人吃饭的时候,姜氏没事儿在厨房里转来转去,她在拖时间等待成哲出现。不是自卖自夸,儿子成哲长得一表人才,有女儿的人家没少惦记,所以得先让成哲和女子见面再说。她往刚刚洗过的咖啡杯里冲了咖啡送过去,顺势在女人对面坐下了。

“这是您儿子的房子?”

女子吃完饭,接过咖啡杯问道,说话时眼神有些微妙。

“嗯,有俩房子。”

她撒谎眼都不眨。

“哇,是吗?看来您儿子一定特别优秀,在上海都能有俩房子。”

女子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态度热络起来。

“有俩房子又能怎样?还不是光棍一条。”

姜氏打算进入主题。

这时门禁响了,姜氏以为是成哲,想都没想就摁了“开”字,过了一会儿,一个背着沉甸甸的工具包的维修工人上来了。

“唉,真是的……窝在家里干吗呢……”

“好啦,好啦,没事啦,谢谢!(汉语)”

姜氏用朝鲜族语在骂着成哲,还没忘挤出笑容感谢维修工。

这时女子已经进了自己房间,随即出了门。冷风“嗖”地吹进来,惹得姜氏开始咳嗽。

姜氏感受过比女子的冷漠更冷的寒冷。每当看到邻居家婆娘的肚子鼓起,生下一个又一个姑娘时,眼馋女儿的她就会使劲地刮着猪食槽,大骂:“天天撑破肚皮还叫个不停!再叫!”

姜氏有自己的“小算盘”,她觉得遭到婆婆虐待、又被丈夫抛弃的女人承受的苦痛,一定能化成对小强的爱。没妈的孩子像根草,她甚至都想过当时被泼了水的上海女人能再回来也好啊,不过马上就否定了。那样的话,小强肯定会成为不折不扣的汉族孩子了。

都怪奶奶。

也许在小强眼里,奶奶最好欺负,稍不顺心,就这样冲奶奶堵气。因为没让他带乐乐来,也不让他进原来住的房间,他闹了好一会儿才睡着了。

近来,成哲外出有些频繁,说好今晚早些回来,都过了十点了,还不见人影。“瓷器男”倒是早早就回来了,对面的女子也还没有回来。厚厚的窗帘早已拉上,漆黑从故意留着的门缝钻进来,就像是有人在偷窥自己,她能够真切地感受到那种视线。心脏发出呻吟,孤独像柔软的泥土越堆越高。姜氏再次抬起头看向头顶钟表的夜光指针,十点二十五分。她一掀被子,坐了起来,想拉开窗帘,但还是放弃,又躺下了。她意识到自己正莫名地被对面房间的女子牵引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强大力量正在自己的心底扎根生长。走廊里一传来脚步声,姜氏就会拉起被子,但大门一直没有开过。如此反复几次,她终于听到了女子进门的声音。

“看样子都睡了,进来吧。”女人小心谨慎地说话,还有咳嗽声。

“没事儿吧?”很熟悉的男人声音,脱鞋声。

“应该买点药回来的。”男人有些担心地说。

“没事。”接着是拖鞋走动的声音。

“左边橱柜里有金达莱蜂蜜水。我给你用热水冲点儿?”经常在耳边听到的中低男声。

左边橱柜!金达莱蜂蜜水!

两年前,走出上海浦东机场时顶在姜氏头上的坛子,成哲站在接机的人群中间用埋怨的眼光盯着的,正是装着金达莱蜂蜜水的坛子!

是成哲!一旦把成哲和那女人联想到一起,姜氏的心早就飞到电视剧里常见的华丽的结婚殿堂了。无论怎样,女人漂亮。不仅脸蛋漂亮,而且整体都完美得不太现实,就像是从谁的梦里逃出来的人似的。她突然不合时宜地想咳嗽,赶紧自己捂住了嘴,皱皱的脸上终于舒展出了笑容。她只觉得一下子倦意袭来,浑身无力,想着就这样永远睡过去也不错,握着小强的手睡着了。

可是,他睡得很不踏实……

“唉呀,天杀的,还得看这一出。哎,这叫什么啊,冤家。”

姜氏也学着老头子,揪扯着被面。

看到老头子要倒过来,姜氏把他往边上一推,猝不及防的老头子,倒向一边,就像姜氏碰倒的酒瓶子。被面不知怎么就像白旗一样飘起来了。

“奶奶——”

传来轻轻的呼唤声。

“嗯……嗯……”

姜氏呻吟着,从梦魇中醒来。她总在做同样的梦。

姜氏习惯性地伸手去摸小强的屁股,只摸到了“小辣椒”,没有发生令她担心的尿床。她又摸着额头把孩子哄睡着,起身去卫生间。她以为到凌晨了,可是客厅的窗口还很黑,沉重的黑暗仍占据着室内。时间好像没过去多久。

传来了说话声,姜氏循着那个声音,来到了那个女子的房门口,走得很匆忙。

“哎呀,好了……不来了。”

“嗯,知道了。”并不是姜氏所希望的中低音。

“不过到了韩国,可不能不认账啊。”

“知道了,我马上给你办手续。”是“瓷器男”甜腻的声音。

姜氏的脑海中闪过巨大的霹雳,她几乎要昏厥过去,呼吸似乎也突然停止了。她的身体像漏空了的米袋子一样,瘫坐在地上,感觉一瞬间从塔尖跌向地狱,整个身子一下被摔得粉碎。她想呼救却发不出声音,所有的感觉都汇集成疼痛,所有的思绪都着了火迸出去,大脑只剩下一片空白,连眼睛也无法睁开,就那样趴着一动不动,把脸贴在地板上,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下来。就那样,呆了很久。

“你不是朝鲜族,韩语说得比朝鲜族都好啊。”隔着门听到“瓷器男”油腔滑调的说话声。

姜氏颤抖着,使劲地抓头发。稀松的头发怎么也抓不住。她忘了自己已有几十年不戴头绳了……

责任编辑 徐海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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