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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田林:母亲的季节 〔散文〕
杨田林:母亲的季节 〔散文〕世上许多不愉快的事情,是不会选择时间的。母亲倒下时,偏就赶在了春暖花开的季节。春暖花开的季节,我也刚好十六岁。母亲先以为患了感冒,大夫照旧拿出听诊器,然后摸脉看舌苔,手里掐个很薄的小木片,让母亲张嘴喊“啊——”于是便找见了病。母亲的舌根,很隐蔽地,生出个枣核大小的包。
这是个什么东西?大夫的脸色通常是比较严肃的,那天却现出了无比的温暖,大夫说:凡舌上之物,切不可轻视啊。几天后交在母亲手里的化验单,赫然写了个 “癌”字,那么轻的一张纸,让人顿时蹲在了地上。
母亲的唯一抵抗,只在反复的治疗,那个诡异且无形的细胞,其实早已暗中嚣张地扩散,眼前的现实与万般挣扎,在这里全是徒劳的,满世界都在谈它色变。
仅只十几天时间,母亲已如迅速熬干的灯油,然后大夫便告知我们,这人恐怕不行了。那声音,听上去很专业也很平静,在我却如灌顶的雷,而此时正有一只麻雀,落在眼前的窗台上,先是瞅了一眼那盆盛开的月季,又瞅了一眼沮丧的我们,然后它便飞走了。
十六岁的我,双手将母亲轻轻托起,母亲散乱的头发,垂落在我的臂弯里已衰如败草,两条干柴似地胳膊慢慢扬起,便紧紧搂住了我青涩的脖颈。是在这时,我才可以那么近地端详她,那双熟悉的,曾无时无刻不在看着我的眼睛里,闪出的是绝望陌生的目光和两行静止的泪水……我曾受到的教育,虽然使我坚定地相信科学,但是,我依然顽固地期待另外一种召唤,它也使我相信,母亲绝不会死去。
我把最后一线希望,坚定地寄托在山里姥姥家。它需你再次走出去,因为小时候,我就听过那支古老神秘略带忧伤的歌谣。母亲也曾告诉我:世界上就有那么一些动物,在它最无助的时刻,总会回到自已出生的地方。为什么回到那里,又会做些什么,那是我们人类永远无法知晓的秘密,但事情确是如此。
母亲问我:你是去喇嘛沟……找那个山里医生吗?
我说:是的,就是那个乡村医生。
那山里人极清瘦,着黑色衣,挂山羊胡,穿白底布鞋,一路走来飘忽般轻捷有风。他的到来,立时使萎靡不堪的房间充满了意外的山野之气,躺在那里的母亲,只把他看了一眼便打了冷战,闭上眼,人已笔直顺从如孩童般怪异。
山里人是陌生而亲切的,围着母亲“叭叭哒哒”转啊转,双目炯炯,如山间一只夜游的狸猫……母亲是怕呀。我不知那时的母亲,为何那么怕他,而人一害怕,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把你的眼睛再睁开。
山里人并不说话,只将手伸进怀里,缓缓扯出一棵青绿的野草,野草轻柔起伏有致,颤颤地从母亲苍白的脸上掠过又掠过,穿过她那干涸的前胸直至毫无血色的脚面,仿佛梳理着她孱弱的一生,又像在扫去那身缠绕已久晦气的尘土,屋顶下随既弥漫起新鲜的潮湿。那山里人嘶哑的歌声响起时,一切似乎都有了希望,他唱:
从前有座山啊
山里它有神仙
凡胎俗眼看不见
闭目养神,就在你面前
……
所有的仪式渐渐停下了,房间里格外静默,就连窗外鸟的叫声也停止了。待接过山里人的姜黄纸,歪歪扭扭见了一些字迹,并不好看,却是依然令人心怀喜悦的。
每日蜜蜂蜇颈。心诚则灵。
也是从这一刻起,我知道我将沿着这若有若无的指引,开始每天对母亲的拯救。我相信了这样一个非凡的指引,相信曾经所有的科学都已显得无能为力。
我们这座地处燕山深处的塞外小城,季节变幻得几乎没有过度,大约是在同一时刻的季节里,自然界那些常有的生灵,便约好了似地忽然苏醒,红是红白是白,出现在五月初春的阳光下。养蜂人头戴去年的草帽,擎着他们珍贵的蜂箱,早已口唱山歌兴致勃勃游历而来了。他们和他们的蜜蜂,对我们这里每一座大山都不陌生,而漫山遍野的蜜蜂们成千上万,就在这春风花草间,舞动起金色的翅膀啦。
我忧心忡忡,怀揣满腹的厌倦心事,又似是被春天催来的一个人,每日去僧冠山捉蜜蜂,每捉一只,心自然倍加虔诚地为母亲祈祷。我知道,照山里人说,母亲这病若少个“诚”字,便丢了一半的灵性——是因为母亲,我才开始,对蜜蜂和这山野如此痴迷倾心。
这场面你是从来不会见到的,除非你的家里也有了病人。那是一个庞大而分散的劳作狂欢。蜂们在太阳落山赶回家门之前,在炫烂迷离的山野间,不知疲倦地东飞西闪,也正是那山间千姿百态韵律仍仍狂欢的风景和诱惑,又会令我不知所措走掉了神。我的捕捉,时常如一辆行走的车轮,不觉间便开始停下来,它完全来自那些意外的不经意,也来自阳光下山野春风肆意地游荡里,我看见了更多的生灵……胆小如鼠的蚂连虫,一列小火车似地匆匆穿过了青草地,很快闪进了那处岩石;青色的蚂蚱,已经开始闪现金属般的质地光亮了;草根下一些黑色的蚂蚁,刚刚还在咬架呢,又像想清了天大的问题,忽然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只花色松鼠,正从一棵树跳向另一棵,然后又坠入了花丛;黑色黄色紫色白色花色斑斓的蝴蝶,正与蜂们舞在一起呢;那只很小的蜜蜂,居然落在了一只蝴蝶尖俏的脊背上,它是不是,把它也当作了一枝花呢……
也是这山野间,我凭生第一次生出了少年无所适从的焦虑和徘徊。我知道,这便是对母亲毫无疑问的懈怠了,面对五月初春勃发的山野,我的突如其来的疲惫与忧郁,就这样沿着眼前的花丛惶惶盛开,它只来自我内心更深的深处,也来自那看似无用的诱引,而有时的人,比如母亲,就是在这忧郁与疲惫中慢慢倒下的。我给自己假设了许多倍感充分的理由,比如蜜蜂的生命意义与母亲哪个更重要?比如蜜蜂的简单是没有思维的,它们只是不明何故来世的昆虫且是不知痛苦的。比如我们人类,每天对其它生命的消费又是多么的顺理成章,难道你就没听见?远处山脚那个农庄,正传出一只羊被宰杀的叫声,我该如何解释这失魂落魄叫声呢?人世间的事情,又真的是必须如此的。
那一刻我为自己找到了行为的理由,捕捉的动作已开始面带微笑,既从容优雅,又心怀鬼胎,就象一只山涧的雀鸟,我再次开始的花丛草木间的继续追逐,便已是一场游戏了。那是我一个人纯粹的舞蹈,直至曲终人散,那个十六岁的少年,将趁着太阳落山之前,飞快地跑回家门了。
我把这金色生灵举到母亲面前,并未得到我所期待的兴奋与快乐。母亲阴郁的表情依然眉头紧蹙,只有那只脖颈是高高扬起的,我把一只蜂掐在手中,看见母亲苍白的脸正望着窗外。
母亲说:蜇吧。我的儿。
是在针刺的疼痛中,母亲开始她的微笑和颤抖。母亲的颤抖与蜜蜂的颤抖竟如出一辙,失去了蜂液的蜜蜂,从母亲脖颈取下时,尾针从体内一同带出来,那是舍了生命的万般不情愿。那蜂,先是瘦了下去,拖肠扯肚地慢慢爬行,然后,便躲到一个角落迅速死去。
这时的母亲,身边已备好了亲手制作的小纸箱,那是“金纸”粘裹了的,昏暗的屋子顿显金光烁烁。母亲说:
我的儿,把它装进去吧,轻着点儿,一只也不可扔掉的。之后扳起我的脸,看在那里许久再说话:儿啊,你的心,诚吗?
我知道我年少颤抖的声音,最初总会夹杂着莫名的自卑诚惶诚恐,我说:
妈呀,诚着哪!
母亲说:有诚就好。明天你还是要去的。
……
随着季节的深入,纸箱里金色的蜜蜂日日增加,母亲那张迟缓的脸,气色居然日日好转,低矮的屋顶下竟现了些微薄的光泽。这光泽甚至令我怀疑,它真的是来自山野那曾经飞舞的蜜蜂吗?
终有一天,我迈进家门时,母亲已笑微微站在窗前迎我了。母亲依然要问那反复多次的话:
我的儿,你的心,诚吗?
四目相视我顿时软了双膝,“噗嗵”一声给母亲跪下了,我说:
妈,我诚,诚啊——
我把头垂在那里,任母亲的泪水“叭叭哒哒”跌落,一颗颗落进我茅草般柔润年轻的黑发。是在母亲泪水的跌落中,我听见了那山里人走路的声音,黄昏里夕阳灿烂,正从西窗斜斜地射进来,满屋尽是金黄薄翼般覆盖的碎片。
那年冬天,我们这里的第一场雪刚刚落下,母亲的气色开始愈发好转,望着窗外无休无止的落雪,望着那个燕山的方向,母亲也许想起了什么,转身打开了身边金黄的纸箱。
令人惊异的是,我发现自己竟为母亲捕捉了那么多蜜蜂。那是些干净完整的标本,既似沉思那里,又像只只等待起飞的小飞机,它们被母亲整齐地排列里面,庄严而肃穆。那是些精致的身体,透明的薄翼,狭窄幽暗的空间里,依然闪现着金黄的色彩。也是这时,我的令人沮丧的忧郁与疲惫又开始重现了,我发现我对母亲,包括我自己,对眼前的这些、那些身体竟是如此陌生。我相信母亲能够活下来,但什么力量牵引了她?我们对这个世界究竟了解多少呢?又也许,这世界,原本就是这么个神秘莫测的样子吧。
冬日里的母亲,依然象往常一样坐在窗前,望着燕山遥远的方向,犹如暖阳均匀地洒在她的脖颈上,眼里闪现的,始终是细碎生动的光亮,细微的蜂痕正在消褪,那种活跃的心情,始终鼓动着母亲迷人的表情。我知道,母亲已经开始了新的等待。等待明年,等待那个春暖花开,等待无数金黄的蜜蜂,在那个季节里展翅劳作,成群地飞舞在天空下的麦田和山野。
母亲也会时常打开那个箱子的。她把它们看了又看,端详又端详,猛然会仰起头问起我:难道,我们就没有更好的办法吗?
是不是我借走了它们的灵魂?
借的总归要还呀。我借的太多了,人家总有一天会不借你的。母亲总是这样说。
母亲离开于十年之后的那个黄昏,最后的日子里,眼睛始终望着窗外,无非是窗外,窗外还能有些什么呢?窗外是不尽的蓝天,却看不见山,那只是山的方向。
我家,也整整攒了十箱蜂。
蜜蜂。还据说,焙干的蜜蜂,依然是上等的药材。
眼下我们这里的群山,又一个山花烂漫蜜蜂飞舞的好时节来到了,成群的数不尽的蜂们,又开始酿蜜了。也是那个没有任何特色的夜晚,我看见我家沉睡的蜂群,全部动了起来,一只又一只乘着沉静的光芒,无人问津地跃出窄仄的窗外,纷纷涌向了透明的蓝天。
……而现在,我也早已不是那个满山遍野跑在那里捉蜂的小鬼儿了。我居然变得心情很愉快,也似乎,是在完成了一件漫长事情的同时,也放弃了许许多多另外的一些事,从而显得空空荡荡。而这些,无论我将自己置身何处,又确是再也难以扑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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